作者:喻狸
周围的人没有人想下水去救人,就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们在干什么?
小宋吟睁大了眼睛,鬓角的汗再也封不住,一点点濡了出来。
他想起了下午温悯严令警告他的神情,可他现在的脚仿佛铅球一样,重得他无法动弹。
熟悉的村子好像正发生着让人不安的事情——
河岸边的灯光似乎是鲜红色的,而在其中的村民们,如同一个个身体扭曲的奇行种,他们嘶吼、撞墙、捶地,最后一个个献祭一般倒在河里、地上……
“哐啷。”
身后传来了玻璃杯碎裂的声音。
小宋吟转过头,看见从屏风后出来的温悯沉默地站在那里。
在那样的眼神中,小宋吟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巴,露出一个想哭哭不出来的表情,他颤声道:“温悯,我有点害怕。”
温悯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大步走到窗边,一把将小宋吟按到了自己怀里,小宋吟感觉到一种无法挣脱的力道箍着他的后背,但却是如此令人安心。
温悯用右手一下下轻轻地拍在小宋吟的后背上,掌心很温热,仿佛隔着一层衣服在传递一个信息:不要怕,不要怕。
小宋吟一直在温悯怀里待了很久,身子被熨暖和,那阵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栗才慢慢缓解。
温悯体现出了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冷静,他让小宋吟上了床,自己转身重新关上了窗户,便坐在凳子上拿出一本有关医学的书籍。
他似乎是想对照症状,找出那些村民突然疯魔的原因。
小宋吟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时不时用手揪一下心口的衣服,不安地往窗口看上一眼,他被刚才的惨象吓得不轻。
温悯注意到了小宋吟,他站起来把椅子拎到床边坐下来,一边看,一边用手轻拍小宋吟的手背。
在温悯的轻拍下,身下的床恍若变成了一只小船,小宋吟即使很怕,最后还是睡着了。
可是当晚,村子的惨烈并没有消失。
一开始只有村子的二分之一人染上了疮,一晚上过去,几乎四分之三的村民都不幸中招,塔楼的窗户已经挡不住外面撕心裂肺的惨叫了。
小宋吟是被一道撞墙声惊醒的,他一睁眼,发现温悯正在床边弯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红疮。
小宋吟没有抗拒,不过,他眼神止不住地往窗外瞟:“发生什么事了?”
温悯熟练地撕纸写字。
【有人在撞塔楼。】
估计是哪一个被痒得受不了的人在寻死。
小宋吟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温悯正要去给他抽一张纸,小宋吟忽然伸出来一只手,牵住了他的尾指:“温悯,你不要怕噢,我陪着你呢。”
温悯顿住,看向床上抖个不停的小宋吟。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
塔楼的隔音不太好,温悯趁小宋吟躺下,又给窗户加了一层隔音棉,可惜依旧能听见外面若有若无的惨叫,再加上,厨房能吃的东西快要不够了。
温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宋吟,但那无形的焦虑感,小宋吟能感觉到。
他忍不住问:“温悯,我们真的就看着他们这样,什么也不做吗?”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保护好自身已经是当下最明智却又非常困难的事,他们无暇再顾其他,那些村民最后会怎么样,只能看命数。
小宋吟忧心忡忡:“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们还会好吗……”
一晚上被惊醒数回,小宋吟说话有些有气无力,小小的身躯环抱着怀里的被子,眼皮不住抬高又闭合。
突然,窗户外传来了一道铿锵有力的吼声:“有救了!”
塔楼下面骚动起来,那些在河岸边上挠得自己血肉模糊的人,是最先听见这个通知的,他们齐齐跑向那个说话者面前,听他道:“阿三去外面找人的路上碰到一个僧人,那僧人见他身上有疮,说知道怎么解。”
“我们有救了!”
四面八方的受难村民激动不已:“你是说真的?那僧人呢,快带我们去见僧人啊!!”
说到最后,村民已经情绪亢奋地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身后一堆人也跟着催促道:“快带我们去!”
窗边,温悯轻轻推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塔楼下面的一群村民。
直到他们全部人一窝蜂跟着领头人离开,他才转过头,告诉小宋吟。
【我下去捕几条鱼。】
【很快回来。】
……
阿三带回来的僧人在村长的家里。
村长拿出了自家酿的米酒招待那僧人,最后还扑通跪到了地上,双手合十地恳求道:“大师,求你救救我们!我们村一共一百多口人,一定会当牛做马地报答你!”
坐在椅子上的僧人一身长袍,光头,脑后到额头一片青茬,面容清秀,年龄并不算大。
他抬手扶起地上的人,连说两声:“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村长双目猩红,顺着僧人的力道站起来后,又忍不住上手挠了挠脖子:“大师,你看我们这是……”
村长家比其他人稍微殷实一些,院子较大,除去几个直系亲属在屋子里,其他闻声而来的村民都在院中等候,他们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僧人身上。
注视得最为热烈的,是那些身上已经没一处好肉的村民,他们迫切需要僧人解救。
僧人看向他们身上的疮,问:“你们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疮的?”
“就这两天,”村长边挠边说,“大约是前天吧?一觉起来,村子里大半人都生疮了。”
他扑过去揪住僧人的衣衫:“大师,你可要救救我们,这才两天啊,两天我们村就死了将近十来个人,再拖拖,那可不得了啊!”
僧人沉默两秒,沉吟道:“最近附近生了一种奇怪的植株,以形状命名,叫同生莲。同生莲生长在地势较高的河水里,一半为白色,一半为黑色。”
“他们同生同死,也就是说,如果其中一半被人摘取,那另一半会迅速溶解在水里,如果留下来的是白色,那么是无毒的,但若是留下来的是黑色……”
村长和旁边的壮年对视一眼,猛地顿悟:“大师,你的意思是说那什么劳什子同生莲,黑色的融化了,我们喝了有毒的河水??”
后面院子里的村民齐齐倒吸气。
如果是这样,那么所有事都能说通了,他们村傍水而生,洗菜的水、做饭的水、平时喝的水全部都是在那条河里打的。
他们一开始几乎大半的人覆盖性中招,全是因为他们每天都会喝河里的水!
村长死死地盯了会水缸,忽然想起重要的事:“那大师,我们该怎么解毒?是有办法解的,对吧?”
“法子……”僧人莫名一顿,“取决于白莲的去处,倘若白莲没被人喝掉,那只要把白莲泡进水里,中毒的人都喝一口,毒自然能解。”
村长问:“如果被人喝掉了呢?”
僧人这回停顿的时候长了些:“同生莲既然能同生,那么就说明白莲内有能抵抗黑莲的成分。”
村长挠头:“大师,我这人笨,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
僧人刚要启唇,旁边的壮年大声道:“大师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喝了白莲水,身子就会产生抗体,就算喝了河水也不会中毒——反正我们村子人这么少,只要找出谁没生疮不就行了?”
村长“哦”了一声,又问:“找出来之后呢?”
壮年也一顿:“对啊,之后呢?白莲水都被喝那人喝光了,找到他有什么用?”
众人的视线又一次全部聚焦在僧人身上。
那些目光,不管是期待的、困惑的,全部都好像凝成了一只只手,正急切地抓着僧人的衣服。
僧人被那样看着,无法不开口:“取其肉,生吞。”
“??”
“大师,”村长被吓了个趔趄,“你是要我们……吃那个人身上的肉?”
见僧人不说话,壮年瞪大双眼:“我们有一百多人啊,一人一口,那个人不是就死了吗?”
僧人闭上眼,碾动起手上的一串佛珠,院子里躁动了好一会,他那清凌凌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喝下白莲水的人,有强大的复生能力。”
院子里陡然寂静。
大师这样讲,就是说那喝下白莲水的人被刮肉死不了,可是……
院子里的村民有男有女,男的大多是家里的青年壮丁,还很年轻,女人里有一些年轻姑娘,也有一些上年纪的妇女,男女里有几人都露出了些不忍的表情。
要他们生生刮掉一个人的肉……这实在是、实在是。
在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院子里突然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道声音:“是温小畜生!”
那声音响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声音又大声重复了遍:“是温小畜生!”
“什么?”
众人哗然,全都转身看向了刚才发出声音的人。
说话的是一个戴头巾的男人,对上十几道目光,他丝毫不惧。
男人咬紧牙关,道:“摘了白莲的一定是那小畜生,这几天那小畜生都没出来捕鱼,每天窝在塔楼里,一定有猫腻!我们去找那小畜生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
见状,男人又加了一把火:“想想我们家里的孩子、老人,你们忍心看他们这样受折磨吗?”
他恨恨道:“全是那温小畜生的错,要不是他多手,我们哪会受这些罪,所以说,畜生就是畜生!”
男人说话之间,激动地挥着右手。
两分钟过后——
鸦雀无声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喃喃道:“是啊,他说得对……”
“小畜生小时候就差点敲断自己亲弟弟的腿,这样冷血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说不定他早就知道同生莲的功效,所以故意摘掉让我们受罪。”
“对啊,一定是这样……”
附和的人慢慢变多了起来。
如果喝下白莲的是朝夕相处的村民,或许他们还会因为道德心理抗争,但对方是一个人人憎恶的对象,这样一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上天还是眷顾在他们这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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