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娜可露露
几乎可以说,他是用自己的命,换了温明惟的半条命,临终前留下一句:“明惟别担心,我把你的秘密一起带走,再也没人能威胁你了。”
——顾旌至今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秘密。
只记得温明惟脸色惨白,失魂落魄,仿佛生命中最后一点温暖也随简青铮逐渐变冷的躯体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即便如此,温明惟也没有哭。
他那吝啬的眼泪,是在四个月后,2146年末,想得利的那位“渔翁”——也就是郑劾——再次登门慰问的时候,才终于流下来。
那天新洲全境降雪,大风刮断商业街高楼上的变色灯管和全息投影机,破碎的电线,玻璃,枯叶,卷着雪沫狂飞乱舞。温明惟和郑劾前所未有的沉默,沿街边一同漫步。
顾旌作为新上任的保镖陪在几步外,暗暗打量郑劾。
郑劾是个野心家。
据说他当年第一次踏进温家大门时,只是一个小小少尉,位卑言轻,被温老先生以“我不跟官方打交道”为由赶出门外,然后厚着脸皮再来,反复几次,最后硬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温氏跟他合作。
此后十多年,郑劾在温氏的襄助下青云直上,军衔一升再升。
温氏也利用他获取政府内幕消息和独家资源,乃至左右政局,剿灭其他黑帮,统一黑白两道——总的来说,是互利互惠的双赢。
但凡是合作总有尽头,更何况官匪勾结,不能长久。
正如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郑劾和温氏一致默契地认为,对方是良弓,是走狗,到了该杀之后快的时候。
至于温明惟和郑劾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温明惟叫他一声“老师”,受过他的照顾,不能说没有感情,但那感情里暗藏几分心机,几分互相利用,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走在大雪里,谈起往事,谈起简青铮,直谈到温明惟沉默无言,泪流满面。
郑劾一见他哭,仿佛松了口气:“我听说你这几个月都没哭过,担心你憋坏了……能哭出来就好,心里好受些。”
又说:“青铮这孩子命薄,但他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希望你好。如果你感激他心意,哭一回就算了,以后好好过,把你手里的事业做好,那才是他希望看到的。”
温明惟答不出话,束起的长发被风吹乱,发丝挂在泪流不尽的脸上湿透又被冷风吹干,留下一道凄凉的泪痕。
郑劾耐心地安慰许久,问他想怎么处置父兄曾经的部下,怎么整合势力,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温明惟却只顾流泪,一声也不回答。好像这么重要的问题,他整整四个月一点也没考虑,完全被简青铮的死亡击溃,心灰意冷,没有斗志了。
但温明惟不是这种人。
郑劾审视着他情绪的真实性,虚伪而沉痛地说:“你得振作啊,明惟,你忘记我们的理想了吗?”
温明惟两眼通红,讷讷不语。
郑劾说:“我们已经走到这步,等我当选主席,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我们过去许下的愿景很快就能实现,你难道不——”
“老师,”温明惟打断他,“抱歉,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温明惟越哭越苍白,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随泪水流干,皮肤凉得没有温度,融不化飘落的雪花。
“我已经决定了,”他吸了口气,艰难地说,“上缴武装,退出一切争端。”
“……”
那一瞬间郑劾是错愕的,甚至震撼。
他当然明白温明惟担忧什么——
温氏内乱刚过,温明惟是赢家但也元气大伤,不能在这个时期再跟郑劾对上,让后者成为笑到最后的“渔翁”。
但郑劾以为,温明惟充其量只会用点手段跟他周旋,叙叙旧,打点感情牌,求他手下留情。
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竟然等到一句“上缴武装”。
雪还在下,温明惟依旧在哭。哭得安静,脆弱,心血尽失。没人能质疑他的真情,尤其是了解他、也了解他和简青铮过去一切的老师郑劾。
“……明惟,你实在太糊涂了。”
郑劾怕他反悔,但也的确有些失望:“感情误事,你的一生还长着,青铮再好也已经成为过去了,你怎么能为一段年少私情,让自己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我只是想放过自己,”温明惟说,“您不用再劝了。”
——那是2146年末的最后一场雪。
不出一个月,温明惟就清点温氏名下全部武装,上缴至当时已尊为上将的郑劾手中。
再一个月后,郑劾升任联盟大元帅。温明惟迁居西京,退出黑道,上岸从商,曾经煊赫一时的黑帮家族彻底销声匿迹,鲜为人知了。
但故事到这里不是结束,是开始。
顾旌永远记得,那天晚上跟郑劾道别之后,温明惟回到车里擦干眼泪,扶着车门呕出一口鲜血。
他的眼泪是真的,伤心是真的,但有人将虚情假意当工具,温明惟却连自己的真情也能利用——如果不是要示弱给郑劾看,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哭。
直到吐得仿佛心血也干了,温明惟才稍感平静,对虚空中的某一点说:“我不会让你白死。”
后来几年——至少有三年,郑劾没发现温明惟身边的异动。
但他从前就没摸透过温明惟的底,后来更摸不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温明惟已经蛰伏多时,重新聚成一道至黑至浓的阴影,在他的噩梦里驱之不散了。
至今九年,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师生之情,偶有来往,再不交心。
关系看似平和,其实比从前紧张了无数倍。
元帅还在向当年的目标努力,要当联盟主席,军政一统,至高无上。
突然把谈氏拖下水,大概率是为大选布局,有某种计划。
——西京政坛水深且浑,竞选的政客大多有财阀撑腰,元帅以军从政有先天劣势,可谓前狼后虎,困难重重。
但温明惟在电话里不过问政局,只说:“老师,谈照是我看中的人,您就不能放他一马,换一颗棋?”
“我要用的本来也不是他。但你,明惟——”
郑劾斟酌措辞,说:“如果你只要他那张脸,我改天送给你一个更像的,何必跟我为难?”
温明惟停顿了下,意味不明道:“没有更像的,他是我唯一想要的人。”
“……”
元帅沉默片刻,把电话挂了。
郑劾显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暗藏着什么,但顾旌明白。
通话一断,顾旌就吩咐管家送早餐上楼,然后和往常一样,帮温明惟挑选衣服,准备出门。
顾旌安排得够快,吃早餐加换衣用不了几分钟。但可能是受这通电话影响,温明惟被迫回忆沉痛往事,仿佛又亲历一遍当年雪夜里哭到呕血的心情,脸色有些难看,一口东西没吃,穿上衣服就下楼。
顾旌知道他要去见谈照,车直接往医院开。
路上温明惟又给谈照打了一次电话,很意外,竟然打通了。
“谈照?”
温明惟问候了一声:“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寂静无声,好几秒,才传来一声低哑疲倦的回答:“不好。”
谈照说:“温明惟,我一点也不好。”
第13章 摩耶之幕(13)
温明惟去医院的路上,和谈照的电话一直通着。
谈照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主动给了一个医院地址,让他报自己的口令进门。
是一家安保严密的私立医院,四面围墙遍布电网,大门前十几名保安拦着一群闻讯赶来的记者,温明惟的车刚一接近,就有镜头敏锐地转向他。
可惜车窗玻璃一片漆黑,门卫迅速放行,反应最快的记者也只拍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车牌。
“我到了。”温明惟对电话里说。
他让顾旌随便找位置停车,四下一望,医院大楼外已经停了不下二十辆豪车,应该都是谈英卓的亲属和集团高层。
跟这些人相比,温明惟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碰面时都不好介绍。大概是也意识到这点,谈照没请他上楼,说了声“稍等”,自己下楼来找他。
正是七月艳阳天,光线最好的上午,医院周围却笼罩一层压抑肃穆的气氛,时不时有医护人员从绿树荫下快步穿行,垂着头,表情严肃。
温明惟降下车窗,看见谈照走出大楼。
谈照显然一夜没睡,衣服没换过,头发不如之前有型,脸上挂满疲倦,眼眶略微发红,似乎哭过。
——的确是“一点也不好”。
温明惟打开车门,向他招了招手,谈照立刻走过来,一言不发地上车。
温明惟对顾旌说:“你先去休息一下。”
顾旌听令离开,留他们独处。
车门一关,外面太阳的热气被阻隔,光线也暗了几度。谈照坐在温明惟右边,从近处一看,才发现他手腕上缠着一条红线——昨晚那块玉被他从脖子上解下,攥在手里。
温明惟知道,这个举动跟玉的重要程度关系不大,谈照只是下意识地随便抓个东西,捏紧,发泄情绪。
“谈照,”温明惟叫了声他,“你早上吃过东西吗?”
“没胃口。”
谈照答话时低着头,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微微收了收,似乎是觉得自己跟温明惟没亲近到可以抛开包袱,强行压下鼻腔涌上的酸涩,保持风度。
温明惟看着他,一时沉默。
其实温明惟是个会讲话的人,可以不打草稿登台演讲,安慰谈照不难。但如果摒弃那些华丽无用的辞藻,让他发自内心说几句真诚安慰,就不太容易了。
谈照等半天也没等到他的表示,有点郁闷:“你是来干嘛的?陪我发呆吗?”
温明惟又沉默了下,说:“你爷爷的情况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一些,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聊这个。”谈照说,“已经跟他们聊一晚上,头疼。”
“‘他们’是?”
“我大伯,二姑,董事会。”
“……”
温明惟关注谈照已经很久,对他身边一切都有了解,谈氏内部的情况自然也知道一些。
总的来说,谈英卓生前是一个独裁的大家长,在子女和下属面前说一不二。除谈照以外,他不偏爱纵容任何人,也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这一般是大家族掌门人的通病,当年温明惟的祖父温老先生也差不多,可惜温明惟不是温家的“谈照”,他二哥温明哲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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