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娜可露露
“因为是儿童套餐。”温明惟夹起一只很像小白兔的点心,给谈照,“奶酪馅的,你尝尝——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可惜当时不是每天都有。”
谈照配合地张开嘴,温明惟直接把“兔子”喂进他嘴里:“甜吗?”
谈照点了点头,可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不甜,“兔子”的脑袋被他一口咬掉,香甜的奶酪沾上嘴唇,他两眼通红,假装低头擦嘴巴,迅速抹掉了滚落的眼泪。
温明惟看得一清二楚:“别哭了好不?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哦,你好好的。”谈照不抬头,闷闷地问,“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
温明惟半晌没答,反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谈照把剩下半只“兔子”塞进嘴里,没吃出味道,咽下才说:“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就差把地球挖穿了。”
温明惟道:“你知道我还活着?”
“猜的。”谈照抬头恶狠狠地瞪他,“不然呢?你让我怎么办?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去给你上坟吗?”
“……”
才聊两句谈照就聊出了脾气,不过与其说是发脾气,不如说是委屈。他也不想再哭了,可眼泪控制不住,温明惟偏偏还要坐那么远,隔一张桌子看他。
“你能不能过来点?”
谈照气闷,一把拉住温明惟,连人带椅子拽到自己身边。
好在这边的过道足够宽,不会挡住行人。
他们肩抵肩坐着,温明惟被他这么一折腾,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沉默半天,又夹起一只小狗形状的点心,递给谈照:“你先吃饱。”
“没胃口。”儿童套餐有魔性,谈照吃完变得像个儿童,胡搅蛮缠,“你喂我。”
温明惟耐心地喂他。
接连喂了好几只:兔子,小狗,小猫,小羊,小鹿……谈照的肚子里能开动物园了,终于吃够,精力恢复脾气也恢复了,气愤道:“你怎么这么熟练?我在外面找不到你以泪洗面的时候,你是不是每天都这样轻松快活地哄小孩玩?”
“倒也不是。”温明惟说,“除了特别小的小朋友,院长不允许别人喂,大家都会自力更生,自己吃饭。”
“……”谈照噎了下,“你骂我。”
温明惟莞尔一笑:“其实我平时不常出门,很少和他们一起玩。”
“你在哪待着?”
“我自己的房间里。”温明惟顿了顿,“因为我……以为自己不会活到现在,还是跟小朋友们少点联系比较好。”
谈照猜得没错,温明惟的确是打算大选公布结果后再结束生命。
但理由不那么明确,表面是为求一个尘埃落定,潜意识里可能是想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
温明惟握紧谈照的手,低声说:“基地是我自己建的,瞭望台内的电梯直通地下空间,爆炸从外围开始,炸到瞭望台时我已经下去了,这件事只有我和基地的总负责人知情,但他也知道,我会在今天自我了断。”
“……”
说到“自我了断”时,温明惟抿紧嘴唇,苍白憔悴的面容上覆满无形的风霜,明明他还这么年轻,却像一朵早凋的花,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食堂里也有大屏幕在转播庆典。
这时已近尾声,西姆宫门前,盛大烟花绚烂地绽放,蓝色双环旗随风摇曳。
——蓝色是天空、海洋和宇宙的颜色,环形象征着人类联盟大团结。
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这一幕,温明惟收回视线,喉咙堵塞。
“你想都别想。”谈照死死抓住他,“幸亏我及时赶来了,否则你——”
“不,”温明惟突然打断,“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活着。”
“……”
谈照一愣,温明惟转过脸,脉脉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来,我就主动找你。”
“其实今天我早就可以了断,但我一直拖延时间,还想给自己机会,还想再‘考虑’一下……”
温明惟纤长的睫毛压低,面颊滑下一滴泪,“最后我发现,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
他倒在爱人的肩膀上,全身心依靠上去,“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谈照。”
第103章 降落(上)
那么到最后,温明惟参透生死的意义了吗?
一个多月前,当他深藏在岛屿的地下,听着上方仿佛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爆炸声,最先感到的不是即将解脱的自由,而是他失去了什么。
虽然他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任何。
一个人,在他有限的一生里能够拥有什么?
财富?是过眼云烟。
无论怀揣一百块还是一百亿,每日不过三餐,所占不过几尺床,幸福不按金钱比例分配,痛苦却不会落下任何人;
权力?更是无用的工具。
要么用以谋财,要么支配他人,享受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快感,但与人斗,与社会斗,斗到最后能剩下什么?权势总有尽头,高处不胜寒,却要时刻保持警惕,以免摔落高台,后半生沦为守权奴;
爱吗?爱也自私。
世上没有任何人是为另一个人而诞生的,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爱只占人生的一部分,提供某一阶段所必需的情绪营养,失去之后又能怎样?生离或死别是每人生来就会面临的课题,没有谁脆弱到离不开谁。
温明惟数着时间,知道简心宁和周继文要来了。
他可以想象,得知他的死讯,心宁一定会伤心,周继文也会伤感,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将来可能会分开,也可能结婚,然后幸福美满地过下去,每逢忌日给他烧点纸钱,这就是他们和他之间最后的羁绊。
顾旌也蒙在鼓里,被他派去新洲立衣冠冢了。
原本他可以让顾旌知情,陪他完成计划,但顾旌已经陪他太多年,几乎没有自由。
当年顾旌刚来到他身边时,满腔少年意气,想要建功立业,结果跟着他,沾染半身死气,没了脾气也没了性格。离开他以后,顾旌能换种方式开始新生活,到时应该也会很幸福吧,至少自在了。
另外几个手下,例如他面前这个,基地的总负责人,计划的知情者,也是他当年悉心栽培的心腹。
温明惟御下有方,最懂怎么收买人心,但那又如何?好比给人牵上链子,之所以能牵住对方,重点在于链子要结实,他要用力,好处要给足,一旦他松开手,人也就散了。说到底大家各有所求,上下级关系或许不平等,但意志是平等的。
温明惟低头,看向自己刚脱下戒指的手。
他停顿了好久,才去想最后一个人——
谈照。
他死以后,谈照会过得怎么样?
在以前孤独的很多年里,温明惟一直自私地把谈照当成他的所有物。
他监视谈照的生活,把人骗到身边。
他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我们是天生一对,在一起不好吗?
但这只是他的自以为是。
实际上是他只有谈照,而谈照还有无尽的未来。
一个屡屡身陷绝境,依然能顽强求生的人,合该拥有更灿烂的一生。
他的死亡对谈照来说,或许是又一个“绝境”,但也就仅此而已,谈照不会……离不开他。
温明惟想到这思绪就断了,不能再想上面是什么景象,也不能再详细地想以后。
他想起他瞒着谈照录下的视频。
能说的话已经说尽了,他相信谈照看完之后能理解他,但他们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他应该死亡,也渴望死亡,除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能斩断缠绕在他四肢的万千因缘线与烦恼丝。
死亡并非死亡,而是回归。
生之存在,像西西弗斯无限次推起滚石的徒劳。死之终结,是梦幻泡影破灭后灵魂超脱的归宿。
温明惟从水下隧道离开基地,独自回到孤儿院。他没有再想谈照,什么也不想,但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张哭泣的脸。
当时他在地下没看见谈照,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在哭。但梦里的画面分毫不差,真实到能看清谈照伏倒在废墟里双手发抖的细节。
谈照说,我属于你,我是你能够拥有的。
他们离开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幸福,但我不可以。
你能不能别走……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温明惟突然后悔,不应该录那个视频。
他以前很渴望被谈照理解,现在却希望谈照永远别理解。
只要不互相理解,他们就仍然你是你,我是我,不是分不开的我们。
但已经发生的无法重来。属于谈照的那条线牢牢系在他身上,如同他没舍得丢弃的耳钉,是他为自己种下的因,他必须亲身承担它的果。
温明惟不舍得死了。
或许在辽阔的天空下,无垠的宇宙里,的确有一个存在,可以为他所拥有,也可以完全地拥有他——
既然分不开,他想在一起,无论是与谈照同生,亦或同死。
他们在餐桌前拥抱。
温明惟就这样缓缓地低声说了很多,比那个视频里更多。谈照听完不回答,只会哭,已经不知道该答什么了。
后来他们离开食堂,去海边散步。
谈照这时才发现,原来不是每座海岛的风景都相似,这座岛就很不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了陪他看风景的人,那千篇一律的无聊景色就变得生动起来,海是蓝的,星星是亮的,岸边烟花璀璨如梦,风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温明惟牵着谈照的手,说过很多话之后,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我没想到你会来。
但因为你来了,我更确定我应该为你活下去。
以前我觉得,我是世界的游客,现在有你,我们就当一起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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