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赵东文慌不择路的跑进会议室,发现里头已经空无一人,他查了手机,发现陈毅为给他留了言,让他逛完了自己打车去九州国际饭店。
他打电话陈毅为没接,追过去饭局已经开始了,他的领导坐在业主旁边,而那里已经没了空位,赵东文几次想找他说这个发现,可是陈毅为被敬来敬去,忙的甚至有点烦他,赵东文越想越后怕,忍不住把钱心一的电话找出来了好几次。
席间觥筹交错,他实在如鲠在喉,干脆一横心去了卫生间,拨通了师父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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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东文进步了不少,起码在说明问题的时候废话少了几斤,不用他多讲,钱心一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辞职的时候,别墅项目的保温板问题就已经出现了,赫剑云亲自选了老姚施工队,断了总包和管理公司的财路,他们要捞钱,就只剩下保温板这条蚊子腿了。
体量虽然不大,但找个小工厂出廉价材料,再花钱到大工厂买个标签和检测报告,贴上去靠肉眼谁都分不清正品和山寨。
这种仿造手段在工程上十分常见,大到面材小到螺丝钉,只要是能用的就有人敢用,这些人的心里装的不是万一,而是侥幸。
不过胆子肥到这个地步,钱心一算是又涨了见识,水货也就算了,还自动降了两个级。
不保温多装几个中央空调,这都是小事,大事是人赫总格调高,把室内土了吧唧的防火墙不知道干掉了多少,防火隔断他也不要,美术馆里画纸、绢布和木板多,一起火简直得烧得停不下来。
这事早就和他没关系了,而且出了问题也追究不到设计院,供货商的假报告、没验出来的消防局,他们才是责任方,但就像赵东文觉得害怕一样,钱心一到底也会担心那个万一,他经历过火灾,知道那是怎样的人间地狱,要是能避免,他不会吝啬那几句意见。
“小赵,这涉及到安全问题,必须经过你的公司,陈毅为到高远都一定要知道,他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你打电话来问我不合适,要是我懒得理你,你就白打了。不过打都打了,我给你几个建议,你自己看着办,行吧?”
陈西安本来在削苹果,听见一些GAD的关键词,动作登时慢了下来,钱心一单手朝他摆了摆手,接着说:“保温板肯定有问题,但你用烟头点燃的那块不算数,它是废弃物,风吹日晒的里面成分有变化也可能,你明天去趟工地,问陈瑞河拿一块备料板,抠掉铝箔用打火机点给他看。”
“燃不燃都拍照记录,然后问管理公司要施工数据,让他给GAD发明确的文字记录,保温板的检测报告重提一遍,施工期板外侧的保护层厚度给个数据。然后你需要回个带公章的联系函,照片贴进去,规范里对保温板和防护层的要求全抄下来给各单位发一遍,要求他们按规范施工,最后用黑体加粗强调一条,保温板只有检测报告,没做过现场试验。”
赵东文在电话那边狂记,一边心虚的问道:“那都糊上墙了,才发会不会……”
钱心一嘲笑道:“会什么,马后炮?”
赵东文笑了两声,不敢说是,钱心一觉得自己差不多该挂了:“该发就发,你怕什么!到时候总包反过来咬你一口,说你当时签字同意它是B1级了,你就知道马后炮有时候也是个褒义词了。”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掉扔在了床上,忍了忍没忍住:“槽,一群钻进钱眼里的傻逼!”
陈西安听力理解满分,基本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他把苹果对切成两半,一半往钱心一嘴里塞,一边好笑道:“都不管事了还能气到你,看来赫剑云找的队伍还是挺厉害的。”
钱心一啃下一块放在嘴里嚼,翘起右手的食指摇来摇去:“错,最厉害的还是赫剑云,这么烂的队伍他能一下找到三,还敢放心大胆的用,你说他不怕出问题吗?”
陈西安揪住他动来动去的手指,温柔的将它压了回去,一语中的:“不是,应该你觉得是问题的问题,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钱心一愣了一下,接着耸了耸肩:“也对。”
病房里新来了一个病人,他今天没单人床的福分,只能跟陈西安挤一张。他啃完苹果去洗脸刷牙,回来发现陈西安躺在正中没给他让位子,便把热毛巾糊在了人脸上:“往右边挪25cm。”
陈西安任他在脸色乱搓:“不挪。”
钱心一按着毛巾往下,让他的眼睛露出来,发现他在笑,便挑起半边眉毛质问道:“那我睡哪?”
陈西安抬起下巴方便他擦脖子:“你回家睡,不想跑出去定个宾馆也行,这床太小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我自己没问题。”
钱心一听了不高兴,鉴于他是个病人不跟他计较,蛮力上手推:“不行,我困的都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了。”
陈西安哭笑不得的被他推出一截,见他把毛巾往椅背上一甩,跟着就爬了上来,只能又往后退了一点。
其实没觉得挤,钱心一沾住枕头就迷了,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陈西安枕着这种节奏,跟着也睡了过去。
宋阿姨很守时,说八点就八点。她是个小个子妇女,花白的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看着就很精明的那种大妈,钱心一跟她打过招呼,还从食堂给她带了一份早饭,顺便又重申了一遍要求,中晚饭,清淡营养少盐。
阿姨答应得很爽快,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不过终究是提上公文包走了。
公司是钱心一的另一个战场,以往笑嘻嘻同他道早安的前台姑娘这次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他进门了一样,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追逐着他,视线尴尬而别扭。
钱心一本来准备了一个八颗牙的微笑,打完卡一瞬间脸上只有烦躁,他越往里走,遇见的表情就越精彩纷呈,有的埋头走开,有的面露抵触,不过也有的淡定的和他打招呼。
F组的反应跟走道里差不多,像在跟艾滋病打招呼一样,李工更是连头都没抬,不知道是针对他的性取向,还是他的展示区。
钱心一沉着脸打开主机和显示屏,对这种陌生诡异的氛围十分不爽,他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鄙视成这狗样,不过就像陈西安说的,不管是他还是同事,都是习惯了就好了。
迈尔斯九点准时出来,发现他到了办公室,拍拍手让大家半小时之后准备开会。她私底下做过了准备,会上李工主动放弃了展示区的设计,尽管大家心知肚明,迈尔斯还是假装没发现钱心一的小蝴蝶一样,让大家赶紧提出新的方案,钱心一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散会后迈尔斯单独留下了他,没事人似的问他什么时候能把小蝴蝶的图纸提给她,钱心一答非所问的说:“迈尔斯,我想知道你对我的展示区抱了多大的把握?要是我们没能中标,你把人心都搅散了,以后还好合作吗?”
迈尔斯垂下眼笑了笑,眼底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悲哀:“钱心一,并不是每个人都向你这样倔的,大家出来混,混的不就是年终奖吗?至于成就感……它算个屁!”
她抬起头,目光犀利的说:“你也不要觉得委屈,要是我们真的中了标,我记得你的功劳,这还是小事,你的作品会摆在整个环球金融城的中心广场上,被成千上万的人夸口称赞,这样的名誉,不是你把它藏在电脑里,就能得到的。”
钱心一知道她说得是对的。
第104章
小蝴蝶的图纸钱心一没往U盘里拷,迈尔斯等着它重新做成本预算,就又准了他半天假,让他回了趟家。
她的状态有点亢奋,钱心一怕她过后失望越大,就连忙用鸡窝的前车之鉴向她泼冷水,迈尔斯不爱听这话,摆了摆手让他赶紧走。
用半天回家拷份文件时间搓搓有余,他不放心陈西安,便又直接去了医院,走之前还有点闲心,从床头和飘窗上捡了几本书,都是陈西安之前在看的。
刚过11点,王巍竟然也在,医用餐桌成了工作台,陈西安靠墙坐着,正用没打点滴的左手在滑鼠标。
工作强度大的画图员基本都有腱鞘炎,所以很多人都练出了左右手,陈西安左手的速度也很快,他大概是看图看深了,总是下意识的抬着右手,想去键盘上戳两下,最后又不得不放回去,大概是别到了静脉里的针管。
他的鼻梁上还架着眼镜,目不斜视的盯着电脑,那种专注的模样让钱心一想都没好意思发火。他们过去的生活太忙碌了,陡然被迫停下来,他一定很无聊。
钱心一就杵在门口,看他跟王巍偶尔低声交谈,小幅度的摇着头,无框镜在某个角度里反着粼芒似的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多么日理万机的一个CEO。
宋阿姨在床尾的板凳上织毛线,他们的话题她都听不懂,在她的观念里,需要用电脑谈公事的人都是大写的人才。
王巍关了电脑,一抬头瞥见了他:“吓谁呢你?”
钱心一把勒红手指的书袋子换到左边提着,假装自己刚来:“谁也不吓,你怎么这个点来了?”
陈西安把眼镜摘下来,笑着当复读机:“你怎么也这个点来了?”
王巍扬了扬手里的电脑:“来谈公事。”
钱心一把书往病床上一放,旷工旷得底气十足:“来办私事。”
王巍笑了笑,说:“家属来了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事电话联系。”
钱心一勾肩搭背的把他送出病房,说了声谢谢,陈西安骤然撂了挑子,摊下来的活肯定都是同事分了,王巍的额外照顾他都记在心里。
王巍笑了笑,根本没把这些当事。
钱心一回到病房,陈西安已经在翻书了,他从页面里抬起头来:“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还从家里来了。”
钱心一歪七扭八的将下巴撑在床上,把小蝴蝶“转正”的过程跟他交代完,还觉得有点烦,他说:“怪我咯?”
陈西安伸长胳膊从柜台上揪下一根香蕉递给他:“当然怪你了,谁叫你这么有才。”
钱心一被他夸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愕然了片刻一把夺下香蕉,笑着骂他:“我跟你说辛酸往事,你拍什么马屁。”
陈西安还在一本正经:“没拍马屁,我发自内心呢。”
钱心一慢吞吞的撕香蕉皮:“你赶紧闭嘴吧,想雷死我。”
陈西安凑过来咬了一口,近在咫尺的面孔终于没了玩笑的意思,他似乎措了会儿辞,才说:“心一,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我发现它存在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你的小蝴蝶既然生在了金融城的标段里,也该从这里飞出去。”
钱心一一瞬间竟然有种胜利在握的错觉,然而错觉就是错觉,不过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释然了一点点。
宋阿姨要准备病号饭,十一点离开了医院,离开前钱心一给了她一张纸和一个保温饭盒,上面是他百度到的食谱,又经那小护士认可过。
一个小时之后,宋阿姨带着保温盒回到病房,端出来的粥和汤钱心一是满意的,他以自己的厨艺作为基准轴,色香都没什么要求,只对味道有执念,尝不到盐味就是巅峰之作。
他体内的水电解质平衡紊乱,初期饮食必须特别注意,钱心一不能陪护他,突然犯了强迫症,让陈西安吃什么之前都百度一遍,免得中毒。
他自己大概也发现自己有点叨逼,摇头晃脑的自我嫌弃:“我上起心来果然自己都害怕。”
陈西安登时就笑了,心里又十分感动,钱心一过日子随便,他嫌弃过他不上心,那位自己吹了这个牛逼,没想到竟然是动真格的。
他点滴打多了嘴里发苦,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钱心一是个重口味,哪怕想跟他同甘共苦都吃不下这些缺盐少酱的汤水,自己去食堂点了份外卖,因为拿不准阿姨吃饭没,便给她也带了一份。
宋阿姨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但也没拒绝他的好意,她把盒饭放在柜子角上说一会儿吃,钱心一没管她,他赖到十二点半,赶一点的上班时间回公司了。
他的检查报告下来了,因为找不到人,被小护士直接送到了陈西安的床头,血常规正常,出血热在人与人之间的传染性并不高,心电图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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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书是牵一发动全身,从汇报材料到成本都必须重改一遍展示区相关,钱心一在空缺了两天半之后,开始一头扎入繁杂的说明改动里。
小蝴蝶的独特性在于变化,材料基本都不是常规杆件,每一道弧线和曲面都不同,同事要读透只能一截一截的量,时间根本不允许,而大家多少又带着一种嫉妒掺杂“早不拿出来”情绪,加上迈尔斯买定离手似的把码压在他身上,对他的重视无与伦比,大家索性中庸起来,省得被扣上抢功劳的帽子。
钱心一熬了好几宿,又高度集中的改了一下午的说明和插图,眼睛涨的厉害,一离开电脑就发晕,他甩了甩头,关机又往医院跑。
床头的水果好像没剩多少,钱心一买买买得还挺开心,陈西安是该多吃点水果。陈西安见他又提回两袋,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拿过一个梨削给他吃了。
陈西安需要住院观察两星期,钱心一这样又折腾了两天,就算有宋阿姨管饭,他都有点吃不消了,困得东倒西歪,平衡感全日了狗,白天上班也难以集中精神,坐着都睡着了不止一次。
陈西安看着比之前好多了,自己还网购了一个多功能的小电炖锅,在病房里过他的小资生活,钱心一不知道他在哪儿弄了一堆杂粮豆子,煮的香飘四溢,食都分到对面的病房里去了。
钱心一这才退了一步,晚上出去住宾馆。
第一天闹钟都没能吵醒他,钱心一一觉睡到接近九点,胡茬都没刮干净,风驰电掣的去病房露了个面,然后脚打后脑勺的去上班。
护士建议陈西安做一个全身体检,钱心一一直在等周末,然而在周末来临之前,他的丈母娘先来了。
习涓比他们这些搞基建的男人还潇洒,浑身除了手机,就带了一个钱包,还是揣在大衣兜里都发现不了的折叠款。陈海楼顶了她的班,把她替了出来。
她裹着基地上的军大衣,下了飞机就打的,直奔医院病房,一眼就看见她儿子穿着病号服在柜子上的锅里搅和,整个人瘦的脱了形,钱心一不在,阿姨没影儿,那场面刺得她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陈西安三岁开始一个人睡,初中以后就再也不跟他俩撒娇,他一直都表现得“我很好”,习涓对他也很放心,这种孤零零的住院生活是她无法想象的,她觉得儿子可怜,哭着进的病房。
陈西安的配置齐全,锅碗瓢盆早就一应俱全,就像钱心一说他小资,他在哪里都不会委屈自己,他盖上锅盖,在食物芬芳散掉的雾气里,看见了一双老气的女式皮鞋,他顺着躯干往上,就看见了他那眼泪汪汪的妈。
陈西安愣完就笑了:“妈,我爸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习涓呜咽着过来把他的头抱进怀里:“不放心,可是他也不放心你,小钱呢,他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啊。”
陈西安单手搂住她拍了拍,开玩笑哄她:“他要上班,赚钱给我治病。”
习涓哭得不能自己:“我跟你爸有钱,都给你,你别一个人住院哪,连饭都没人管,我难过死了。”
“来,坐下,”陈西安好笑道:“我都好了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有人管饭,去弄了,我就是无聊,找点事做,心一照顾我累得够呛,一会儿见着他不要抱怨,听见没?”
“真的?”习涓习惯性的信他了。
陈西安指了指门口,习涓顺势望去,就见一个大姐拧着保温盒走了进来,正好也在看她。女人的第六感告诉习涓,这大姐不像看起来这么好相处。
宋阿姨用眼神询问陈西安,习涓挺腰直背的坐在床弦上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他母亲习涓。”
宋阿姨露出诧异的表情,习涓看着不像是有这么大儿子的女人,她夸习涓年轻,接着把保温盒放在了陈西安的锅旁边,开始往外取,一边礼貌性的问习涓有没有吃饭。
习涓示意她让自己来:“没呢,长途跋涉的过来还没顾得上,大姐你给我吧,我来。”
宋阿姨的动作僵了一瞬,有些慌乱的往陈西安那里瞟了一眼,陈西安不想让她难堪,就说:“妈,让阿姨弄吧,你也不会伺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