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凉雨
女人不以为然:“我原来那个男人是个烂赌鬼,离婚之后马上又找了个,比我还年轻哦,他那个样子的都有人要,你还怕找不到噻?”
我算是招架不住了:“你男人至少没蹲过大狱吧?”
邹盈姣面露疑惑,摆明没懂。
我扶额,豁出去了:“监狱,我进过监狱啦。”
女人眨眨眼:“几年?”
“判六年,实际在里面呆了五年。”
“啥子罪名?”
“……你一定要对真相这么执着吗?”
女人哈哈笑,带着一股子爽朗,接着大力拍我肩膀,还一连好几下:“老板,我不哄你哦,我一个姐妹的男人进去八年,结果嘞,出来以后还不如从前。俗话讲地好,浪子回头金不换,老板,你比金子还值钱噻!”
一番话说得我这个舒坦,给对方涨工资的心都有。
正想继续唠嗑,阿秀脆生生的“请问几位?”传进耳朵,我抬头去看,只见六七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大老爷们儿鱼贯而入。店面本来就小,登时显得有些拥挤。
“八个人,你把两张桌子给我拼一起,”领头的是个光头,肩膀上纹了个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图案,态度不算嚣张,但肯定不善,“你们这都有什么吃的啊,菜单儿呢?”
邹姐见阿秀有点儿打怵,连忙起身过去帮着招呼,又是拼桌又是寒暄的。
我和小疯子对视一眼,说是直觉也好,蹲过大狱的经验也罢,当你见多了某一种人时,对于同类气场的家伙总会很敏感。
不过话说回来,摆开八仙桌,来的都是客。只要吃饭给钱,也无所谓。
前面留给川妹子,我去后厨找花花。
“嘿,别玩手机啦,来客人了。”
花花见我进来了,有点奇怪,问:很多?
我回忆一下:“大概八个吧,人高马大的,估计能吃不少。”
花花微微皱眉:才十点。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年头什么都缺,就不缺闲人。”
过了很久,阿秀才把点的单拿进来,表情不太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接过点单,也傻了,八个大老爷们儿就要十个肉串儿俩玉米?
“怎么个情况?”我问阿秀,“点这么半天就要这些?”
阿秀缩了缩肩膀,似乎吓着了:“我不敢问,他们拿着菜单就开始怪叫,还是表姐费了好多口舌才让他们点了这些。”
我抿紧嘴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花花忽然解开围裙要往外走,我一把拉住他:“你干嘛?”
出去看看。
“看个头,按单子烤!”
……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那帮人并没有闹事,只是从上午十点吃到晚上十点,到饭点儿了,就要么点儿零星的东西,也得亏他们能坚持住。可是其他客人坚持不住,大多刚迈进店门,就被对方凶狠的眼神吓了出去,一整天,我们几乎就没做成生意。
如果说第一天是巧合,那么第二天第三天瞎子都看得出来了,他们是故意的。
小疯子想要报警,可人家一没闹事二没吃霸王餐,能告他们什么?在商铺里静坐?
第四天晚上,几个衰人坐够了,起来抻抻懒腰,悠哉地说:“走着,吃宵夜去!”
邹盈姣忍不住了,三两步赶在他们之前堵住门口:“你们究竟搞啥子!”
为首的低头打量打量,乐了:“老娘们儿,识相的你就给我躲开,哥儿几个不爱跟女的动手。”
我走过去挡在邹盈姣前面:“兄弟,想要多少钱,给个痛快话。”
叼着牙签儿的光头耸耸肩:“哥儿几个不图财。”
“那图什么?”
“高兴。”
说完,光头撞开我,带着他的加强排,扬长而去。
我站在那儿,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损人不利己的扭曲生物,但所谓损人,通常是举手之劳或者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我还没见过谁兴师动众甚至不吃不喝就为过来不利己的,这不脑子有病么。
我正一团浆糊,忽见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我连忙眼疾手快地抓住,是花花。
“你干嘛去?”
跟上去看看。
“看个毛,你给我老实呆着!”
我就想弄个清楚,他们背后肯定有人。
眼看着几个人越走越远,花花不再等回答,直接甩开我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星空下面,几个人勾肩搭背并排横行,街上的路人纷纷让开,不愿靠得太近,花花轻巧地跟在他们后面,很快,融进漫漫夜色。
我没敢回家,就坐在店里等,也不敢给花花打电话,害怕他正尾随着再被发现。于是只能隔半个小时就给小疯子打一次电话,以确认花花是否回了家。
直到后半夜两点多,小疯子快让我搞成真疯了,花花才出现。
如我所料,他还是回了店里,没缺胳膊没少腿,就是一瘸一拐,脸上开了酱油铺。好在都是皮外伤,我去附近24小时营业的药店买了点儿药水棉签创可贴,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差不多了。可受伤的原因,就一句话,跟人干了一架。干架结果,也就一句话,他们不会再来了。至于为啥干的,对方咋样,以及整个来龙去脉,花花死活不说。理由也很充分,手机没电了。我说用我的,他说键盘按着没有触摸板手感好。尼玛这才几天就骄奢淫逸了!!!
时间太晚,眼见着问不出什么,我也耗不起了,俩人就在楼上凑合睡了一宿。除去给邹家姐妹的两个屋,还剩一个是专供我们睡午觉的,枕头褥子都有,不算太糟。
虽然花花说那几个人不会再来了,但没到时候,我心里便还是有些打鼓。花花也跟我一样,不然不会破天荒的没有埋进后厨,而是在店里角落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每一位在九点半至十点半之间进门的客人,都收到了我们恳切的注目礼,好几个抗压力小的都偷偷问了阿秀妹子,你们老板今天心情不好?
终于,到了十一点钟,一切依然安宁。
我长舒口气,将门口播放的音乐换成了“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一边哼着歌,一边跟着打拍子。花花也悄悄回到后厨,开始为中午的外卖掌勺。
十二点左右,花花从后厨出来,拎着两份盒饭。我说你别去了,刚忙活完,我去,正好活动活动腿脚。花花不太乐意,我俩正磨叽着,门口的风铃响起,有人来了。
我下意识回头,得,又是熟面孔。
我想说哥们儿,今天你迟到了,还想问,哟呵,怎么就一个人。可这片儿汤话还没甩出去,花花却已经奔到后厨又以飞快的速度再度奔出来了——手里多了半拉酒瓶子。
我操这还了得,眼见着花花要往上冲,我心都要跳出来了,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混蛋去堵酒瓶子,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花花犯错误,怎么办?只能从后面拖住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搂住花花的腰,与此同时来者也受惊不轻,大嗓门儿那叫一个响亮:“哥们儿你冷静——”
花花在我们俩的双重努力之下,暂时稳住了。
但客人没办法稳住,一个个逃窜得比耗子都快。付账?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
店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几个,邹姐和阿秀被我塞进后厨勒令不许出来,小疯子早隐匿到收银台里,也不知怎么办到的,人台合一,不仔细找,连个头发丝儿都剥离不出来。
我小心翼翼把花花的酒瓶子卸下来,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同样松了一口气的还有光头,那真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把酒瓶子丢进垃圾筐,才想起来说话:“兄弟,我没你狠,我服软,所以我今天也来给你个透亮话,我们确实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雇主也不是别人,就在你们隔壁。今天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咱俩就算两清,昨天当着那么多兄弟,你给我留面子了,这个情我领,但你以后别再到我家楼下晃悠,我媳妇儿正坐月子呢,禁不起这个。”
花花拿起手机,我和对方凑一起去看:你不来,我不去。
“得,”光头总算长舒一口气,“这事儿就结了,回……回头咱也别见了。”
“等等你先别走,”我连忙叫住对方,“什么隔壁?隔壁哪个?”
光头上下打量我,一脸“你猪脑子啊”的表情。
我这才后知后觉。
所谓隔壁,无非就是左右,小路烧烤的左边是个饭店,开业大吉时老板还送了我五百块红包,而右边,是家卖十字绣的。
第65章
人心隔肚皮,我以前只觉着这是句大俗话,今天才认可,这他妈也是句大实话。说真的,我还没被朋友坑过,无所谓远近亲疏,但凡有那么一点点交情哪怕只是见面点个头,都没坑过我。通常给我使绊子的要么是仇家,要么是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所以甭管他们下手多狠,我还没有像今儿个这么憋屈过。小疯子说我命好,我不同意,我觉得是人心坏了。
那之后隔壁的胖子再没敢过来串门儿。小疯子想报复,花花跃跃欲试,但我没让,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料生意刚恢复两天,又忽然冷了,我以为是隔壁发传单做活动暂时吸引了客源,也没当回事儿,结果这天中午邹姐买菜回来,一进门儿,就开始骂。什么缺了大德了,什么龟儿子,什么不得好死都出来了。
我有点儿被吓着了,赶忙倒杯水递过去:“邹姐你先顺顺气儿,喝点儿水,这是被谁欺负了?”
花花和阿秀被邹姐的大嗓门从后厨震了出来,唯独小疯子还在聚精会神打手机游戏。
邹姐哪还有心思喝水,咣地把杯子重重放到桌子上,胸脯剧烈起伏,那叫一个愤慨:“老板,你是不知道哟,气死我了!隔壁那家发传单说啥子?说俺们这里都是蹲过监狱的劳改犯,盲流,好几个原本想来我们家的都让他们拉走咯!”
我愣了两秒,接着压了好几天的火腾就起来了:“我操,他们还没完没了了!”
小疯子把手机往收银台上一丢,阴阳怪气道:“让你以和为贵,息事宁人,傻了吧。”
花花走过来,五个字,直截了当:你说怎么办?
我头皮一麻,总觉得我要是说想把那胖子大卸八块,这娃马上就能转身去拿菜刀。
阿秀踌躇半天,说:“不晓得警察管不管这个。”
“管个鸟!除非咱把他杀了,然后一见报,某大排档老板横尸街头,警力马上集中过来。”我感到一种很重的无力,这无力感从出狱就伴随着我,忽隐忽现,忽重忽轻,当你觉着它消失了的时候,它便会露出狰狞的笑脸。
没心思再守着空荡荡的门面,这天提前打了烊。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半宿的电视,却没记住都演了什么。我想起当年蹬三轮送家具的时候,周勇跟我说过的话。他说别总想着自己蹲过苦窑,说真的,没人在乎,没人关注你来自哪个阶层,只会有人关注你将走向什么阶层,只要你做出成绩,就不会有人看不起你。
我信他。
但通往成功的路太苦了,那种苦不是皮肉上的,是从心底泛出来的,每碰到一个坎儿,这苦就会海啸般涌上来,苦得你辗转反侧,苦得你抓心挠肝,苦得你一个老爷们儿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卧室门打开了,安静的夜里一点点噪音都分外清晰。
借着门里的光,我看见小疯子迷迷糊糊地越过沙发走到饭桌旁,倒水,咕咚咚喝掉一大杯,然后又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嘿。”我轻轻叫他。
小疯子起先没注意,又往前飘了两步,才停下,继而奋力转头眼如铜铃:“我操吓死爹了!”
我没好气地坐起来:“别随便给自己抬辈儿。”
小疯子一个劲儿抚摸自己胸口,舒缓紧张情绪:“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啊?花花打呼噜了?睡觉乱动了?想上你了?”
我真搞不懂怎么能有人没心没肺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烧烤店你也有份儿,就不愁?不忧虑?生意真做不下去了怎么办?”
我以为小疯子会说那就凉拌呗,哪知道他竟然挨着我坐下来,然后一本正经道:“其实这个事情,我倒真是好好想了……”
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我知道容恺歪点子多:“然后呢?”
小疯子缓缓凑近:“两千块,我帮你搞定。”
我靠什么叫帮我搞定啊!烧烤店是我一个人的?你们没有股份?没有汗水?没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