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凉雨
“成交。”
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我不会答应让小疯子出招。从蹬三轮,到路边摊,再到开店,一路走的多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事到如今,不想也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放弃。现在这个事儿是,它不咬你,但膈应你,不光膈应你,还直接腰斩了你的收益,尼玛赚不来钱还没月倒贴房租水电材料费,谁不急啊!
小疯子神神秘秘地行动了好几天,早出晚归,问他进展如何,他就一句话,要有耐心。小路烧烤依然半死不活地营业着,客流量照比巅峰时期能打个三折,直到一个礼拜后的某傍晚,隔壁忽然来了一个装修队,叮叮当当拆房子似的,饭店招牌也被摘了下来,摆明是要彻底改头换面。我好奇地上去问,工头是个热心肠,知无不言,说这家店盘出去了,要做蛋糕连锁店。
有时候,世界变化的速度让我踩着风火轮都跟不上。
“你站门口干嘛呢?”不远处传来某人纳闷儿的声音。
我抬眼一看,好么,周铖!
“啥时候回来的?咱姐身体还成吧?”
“别总咱咱的,”周铖嘴上这么说,但笑模样出卖了他的心,“刚回来,想着店应该还没关,就过来找你们了。”
一句话又触动了我的伤心事:“唉,离关门也不远了。”
周铖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隔壁,忽然来了句:“这不是跑了吗,你还愁什么?”
呃……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为嘛脱离组织N久的人却好像比组织还了解内情?
“你干的?”这是我最先出来的想法。
周铖连忙摆手,忍着乐:“别,这么损的招儿我可想不出,再说钱不是你给容恺的嘛。”
“可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啥。”
“呃,我觉得丰功伟绩还是有当事人来陈述比较好。”
就这样我们准备了一桌子的东西,准备在店里弄个“周铖归来接风洗尘暨小疯子表彰大会”,可直到午夜,小疯子都没露面,电话也打不通。邹家姐妹扛不住,先上楼睡觉去了,我们仨没辙,也只要骑着电瓶车回家。
但,小疯子也不在家。
我担心小疯子出事,但周铖再三保证不会,我不知道他的信心来自哪里,但直觉告诉我,可以相信他。于是小疯子的伟绩最终还是由周铖转述了。
两千块钱能做什么?买个液晶电视?一平方十八环外郊区房?两百斤猪肉?不,小疯子的答案是,雇一个极具经验的风尘女郎。
据周铖讲,小疯子神神秘秘那一个星期其实是在对隔壁那胖子进行跟踪观察,所谓男人,总有弱点,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一个都不沾的那是外星生物。而胖子的爱好可海了去了,抽烟,喝酒,赌博,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小疯子选择了最后一项。原本他只是打算拍个小电影,然后威胁说要寄给那人老婆就行了,因为那人是个妻管严,哪成想胖子实在给力,直接和小姐玩儿起了强奸,还是十分重口味的强奸戏码,小姐也极具经验和配合度,简直哀嚎得人头皮发麻,好么,录出来的视频谁看都得疯,这下也不用威胁寄给他老婆了,直接威胁寄警察局,告强奸。想息事宁人?行啊,关门。所以胖子那店是连夜兑出去的,八百里加急。
那天晚上我躺床上反复想一件事,如果小疯子这令人发指的聪明才智用到其他不正当的地方……阿弥陀佛,劳动改造拯救世界。
周铖预计的没错,第二天小疯子就回来了,而且全须全尾,没看到有受什么迫害。可是情绪不太高,对于我们的夸奖和赞美也全然没了往日的得瑟反应,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没事儿啊,挺好啊。可是收银的时候找错了八次钱,不收银的时候就发呆,而不是玩手机。
不只我一个挂心,周铖也看不过去了,居然破天荒地开口询问,结果答案没要来,到收回一堆冷嘲热讽。不同于给我的敷衍,小疯子对周铖那真是往死里阴阳怪气。周铖无故当了炮灰,自然也不太爽,我再和他聊容恺,他就微微一笑,一个不正常的人不正常是件很正常的事。尼玛这是哪国语言啊!
好在小疯子的生理期没有持续太久,多说俩礼拜,就多云转晴了。店里的生意又慢慢好起来,忙的时候几乎脚打后脑勺,我也就把这事儿慢慢淡忘了。
随着糟心的事情翻过去,天气也凉了下来。
我弄了个躺椅,每天傍晚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不忙,我就躺在门口的树底下乘凉。花花这时候都会把炭炉搬出来清理,我就很无耻地躺着看小伙儿辛勤劳动。
“哎,你是不是挺长时间没剪头发了?”我忽然发现花花的头发变长了,从毛茸茸的小卷变成了舒展的微卷,颇有点西洋风,冲淡了他身上的戾气。
花花正忙着,没功夫给我打字,我也没指望回答,完全是自娱自乐,比如爬起来撩他几绺头发玩儿,拿手指卷啊卷什么的……
“看来你过得很无聊。”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调侃,那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我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定在那里,久久不敢回头。
第66章
俞轻舟坐在我的对面,像是从几年前的空间里穿越而来的时光旅行者。
我问他:“非得穿警服么?”
他点头:“有安全感。”
傍晚的小路烧烤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满为患,谁也无心关注店内一角坐着的是不是店老板或者某制服兄究竟是货真价实还是山寨——肉串大过天。同样,我也不关注他们,在跟俞轻舟相对而坐的那个瞬间,半径一米之内就像被玻璃盖子罩住了,一切喧嚣都被屏蔽,整个世界安静的就像即将消亡。我企图找出这种不寻常氛围的出处,后来发现,它是从我心里滋长出来的,随着王八蛋那似曾相识的笑容。
我不乐意回忆过去,在监狱里不乐意,出来了更是如此,我努力让自己相信,只要你往前看,不回头,背后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就永远会被尘封。但是这种自我催眠有个致命的缺陷,现在,这个缺点吊儿郎当地坐在我的对面。
俞轻舟就像两个完全独立次元的连接点,承上,启下。
“唉,这真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啊……”罐装啤酒的拉环被扣开,扑哧一声,提神醒脑,以至于王八蛋的哀怨声声入耳,“遥想当年,你们一个个都对我低眉顺目的……”
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怀旧情绪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眨眼间消失殆尽。
“出门左转十米有个没盖儿的井,跳进去,说不定能梦回大清过把皇帝瘾。”阿秀把烤好的肉串端了上来,我往俞轻舟面前推了推,“尝尝。”
王八蛋拿起来一串,没下嘴,而是仔细端详:“花雕烤的?”
我无力扶额:“嗯,怎么,你还准备膜拜几分钟?”
王八蛋自然不是客气的主儿,没一会儿,铁签子就在桌上尸横遍野。
“味儿挺正,”王八蛋咕咚灌下一口啤酒,然后舒服地眯起眼睛,“没想到你还有这技能。”
我不敢揽功:“秘方是容恺弄来的。”
王八蛋看看我:“那你负责啥?”
我毫不心虚地回视:“接待。”
王八蛋没好气地乐:“敢情你是十七号代表?”
我耸耸肩:“没办法,别人都不乐意见你,躲后厨的躲后厨,猫收银台的猫收银台,还一个今天直接宅家里了,没准儿是未卜先知。”
王八蛋的嘴角抽搐两下:“那我还得谢你呗。”
我嘿嘿一乐,初见这家伙的微妙灰暗情绪渐渐开始放晴。
人生的际遇就像外国合家欢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棵圣诞树,下面堆着好些包装得五颜六色的礼物,不拆开,就永远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
七年前,我在这个人面前脱光了转圈圈。
七年后,我坐在自家店里和这个人把酒言欢。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酒过三巡,聊了好些有的没的,我才想起来这茬。
王八蛋很鄙视地瞧了我一眼,然后叹气,是那种很能激发人抽打欲望的摇头叹息:“你还真当出狱了就是鱼儿游回大海啊,没见过电视里放生保护动物的?都得搁翅膀上套个追踪器,以便跟踪观察。”
我琢磨几秒,有点儿悟了:“合着哥儿几个属于治安联防黑名单?”
“基层工作不容易,都得防微杜渐嘛,”王八蛋语重心长地拍拍我肩膀,“谁让二进宫的比例高于新发犯罪呢。”
瞄了眼肩膀上的狗爪子,我把后槽牙磨得咔咔作响:“信不信我拿铁签子扎你。”
王八蛋嘁了一声,收回胳膊,斜眼看我:“啧,你这臭脾气怎么几十年如一日啊。”
我这叫一个郁闷:“我臭脾气?这您老人家把自己给忘了吧!”
王八蛋拿啤酒罐碰了一下我的酒杯,痞痞地笑:“所以咱俩最合嘛,臭味相投。”
我想拿刀抹脖子然后滋他一脸血:“大哥,你表扬自己非得捎带上别人吗……”
直到最后,王八蛋也没说几句人话,因为稀有,所以记得格外鲜明。他说像你们这种出来了还拉帮结伙的,其实是重点监控对象,因为大都不安分,可你们是个例外。他说跟你说句实在的吧,真没想过你们可以混成这样。我经常跟人掏心窝子,但俞轻舟不在这个范围内,认识七年,较劲五年,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幸亏十七号的管教是个王八蛋。然后,还当面告诉对方了。
分别时,夜已深。
店里早就打烊,别说客人,连阿秀小疯子他们都已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王八蛋明天轮休,所以这孙子拉着我把能吐的苦水都吐了,是的,久别重逢,管教拉着犯人吐苦水,这也得算奇谈了。什么工作不得志,相亲不着调,父母不理解,朋友不仗义,我发现这家伙角色转换根本不需要时间的,绝对的神技。
站在店门口,我有些微妙的不舍,于是打心底冒出了那句大俗话:“没事常来玩儿。”
王八蛋背对着我挥手,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但被夜风吹散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却并没有晕染出什么凄凉,至多是些感慨,或者释然。过去的时光就像一条河,你以为你趟不过去,其实转眼就到了新天地,你以为你趟过去了,其实它始终流淌在你心里。
回到店里,我把桌上狼藉的杯盘归置起来往后厨端。哪成想一推门就惊着了,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幽幽飘荡着一团荧光,衬着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我随着那光往上看,那脸也慢慢转向我……
所以说我痛恨大屏幕手机!
腾出一只手好容易摸着电灯开关,随着白炽灯的几下闪烁,后厨终于亮如白昼。
“你别叫花花改叫花子得了!”妈的吓死爹了。
没好气地把盘子扔进水槽,我平复了一下心跳,才开始纳闷儿:“你怎么没跟小疯子一起回去啊?”
花花从角落的凳子上起身,没什么表情,不困乏,也不精神,就平静得有点儿像寂静岭,怪瘆人的。好在递过来的话还算正常:结束了?
我点点头:“嗯,人都走了。”
花花没再说什么,拿起抹布越过我离开后厨,没一会儿,端着剩下的盘子折返。
我知道他这是把桌子收拾完了,便说:“盘子不用刷了,泡着明天早上再说吧。”
花花没反对,把手机放回口袋,开始洗手。
他还是没回答我为啥没走的问题,但也可能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无非就是不想走,或者在等我。两相比较,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这不是我自恋,而是,可能真像某次闲聊时周铖说的吧,花花有点过于依赖我了,这种依赖不是物质方面或者离开你就生活不能自理了,而是精神上的一种依赖,按照周铖的说法,这种依赖不是不好,只是无形中会让花花不由自主的疏远和别人的关系,甚至是切断。
如果放在以前,我会为自己得到的信任而沾沾自喜,可是现在,我真的有点儿担心了。更要命的是,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想啥。虽然花花让我有想知道的就去问他,可我又不是娘们儿,不可能一天到晚全都在揣测别人的心思,况且即便问了,如果是不想回答的,他也会像刚刚那样,直接无视。于是现在的情况就变成,周铖和小疯子以为花花跟我亲,我也相信花花跟我最亲,但我还是不了解他,甚至是想了解,都无从下手。
回家路上吹了点儿风,酒劲儿便上了头,等洗完澡,酒劲儿散了些,反倒更困了。打着哈欠从浴室出来,晃悠悠回到卧室,花花正趴着研究菜谱,专心致志。
我一把扑进床里,抬手扑棱扑棱他的卷毛儿:“不用这么刻苦啦。”
花花轻轻摇头,放下书,拿起手机:还不够。
我歪头看着手机屏幕,皱眉想了很久,依然不确定他说的是厨艺程度刻苦程度还是其他。
显然花花对这个话题也没什么兴趣,索性换了个:你和于轻舟都聊什么了?
我叹口气,拿手指用力戳屏幕:“敢不敢把人名写对一次!”
花花没理我,继续执着这个问题。
我只好努力把琐碎的片段往一起归拢:“也没啥啊,就出狱以后怎么过日子,怎么到的今天,还有他那些破事儿啦,反正就这个不顺利那个也不顺利人生就一杯具啥的,我怀疑他没啥朋友,不然哪能憋那么多话等着跟咱们说……”
花花扯扯嘴角,飞快打字:没跟咱们说。
我黑线:“……你哥人缘好行了吧。”
在监狱里关系就很好?
“怎么可能,”我片刻犹豫没有直接否定了这种可怕的猜想,“你见过猫和耗子关系好的?”
花花疑惑起来,似乎在努力思索关系不好和把酒言欢之间的转化点。
“赶紧洗澡去。”我拿脚踹他,省得他在我都没想明白的事情上费脑细胞。
花花皱眉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太乐意地起身,奔赴浴室。
我感觉得出来花花不太高兴,但对于不高兴的源泉,完全没头绪。已经不是第一回发生这情况了,所以我也没当回事儿,翻身找个舒服的姿势,安心酝酿酣眠。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时间,也可能很长,半梦半醒的我没什么明确的概念,只隐约意识到该是花花洗澡回来了,但我不想动,反正我没有占到他的那一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