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鹿君
苏麟不但对厉煦有求必应,而且所有答应的事情都说到做到——晚餐、一起洗澡、陪写作业、讲睡前故事……
一个不落。
托厉煦的福,厉骞第一次吃到了苏麟亲手做的正餐——之前在那条破旧的街上,他费尽心机,也不过就只和苏麟一起喝过下午茶而已。
这顿饭格外美味。
厉骞忍不住三番两次地大肆称赞,他读书多,口才好,在议会和论敌辩论的时候,几乎不曾落于下风;为了追苏麟,还特地找了这方面的咨询,学习该怎么更加得体地给予人赞美,此时一旦当真想要讨好人,那可真叫舌灿莲花,顽石都能被他说得感动落泪。
苏麟只听了两三句就不好意思了:“哪里有那么夸张,好吃是因为这些食材原料,本来就新鲜,又都是金贵的东西,这里的厨房设备也好——工作的那些小店的后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样的材料,这样的设施,再做不出好吃的,那可真是……”
苏麟做了个扔垃圾的动作,表示“太废物了”、“不可原谅”。
厉煦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爹地,你在小店的厨房工作?”
苏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微微一愣,随即立刻笑起来,点点头诚实地说:“是的哦。我不但在小店的厨房工作,而且还在洗衣房兼职,同时还帮人临时维修房屋,接木工活什么的……”他一口气把自己平时打的零工,都介绍了一遍。
厉煦的眼睛越瞪越大:“做这么多工作?会很辛苦吗?”
“成年人就是很辛苦的呢!”苏麟没有说会也没有说不会,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回答他,“如果不努力工作,是没有办法维持生活的。”
“但是……”厉煦皱着眉,往厉骞的方向望了一眼。
厉煦的本意是想问厉骞,为什么已经找到苏麟了,还要让他的爹地做这些重体力的严苛劳动。
但苏麟错误的理解了他的意思,继续柔声教育厉煦:“你爸爸不是不工作,他只是做着与我不同性质的工作,分工不同,类似于你们洗菜,而我把它们煮熟,知道了吗?工作对于人来说是很重要的。适当的工作可以保持人的活力,享受成果的时候也会更愉快——比如说,今晚的饭,是不是变得比平时好吃了?因为煦煦帮忙洗菜了。”
厉煦相当早熟。
无论学校里的老师,还是定时和他谈话的心理医生,又或者甚至厉骞,许多时候都把他当做平等交流的对象,并不会像这样,用对待孩子的口吻对他讲道理。
若是其他人对他这么说,他就算再懂事,也难免要觉得不耐烦,必定要找借口开溜。但今天,他非但没有岔开话题,反倒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大大的黑眼睛温顺的望着苏麟,随着苏麟话语的停顿,乖巧有节奏的点头。
等苏麟这一席话说完,便雀跃着脆生生的回答:“的确是更好吃了!”还顺便cue了一下坐在旁边一直没能插上话的厉骞,“是不是呀?老爸?”
全靠厉煦现场巧妙应变,厉骞之前的充分准备,才得以完美发挥。
这一餐饭,三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苏麟带厉煦去写作业洗澡,全部都折腾完,已经将近十点,苏麟套着浴袍,匆匆忙忙地跑下来,想要收拾,却发现餐厅和厨房都已经被打扫过了——虽然,嗯……并不能算是很干净。
厉骞正站在流理台的水槽边,卷起袖子,像在实验室里洗烧杯一样,郑重其事地洗着餐具。
苏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忍不住笑出声。
厉骞这才发现他来了,转过头来说:“我都已经弄好了,你洗了澡,不要靠过来,又把身上搞脏了……”话未说完,就看到苏麟浴袍上露着一截雪白的脖颈,上面还有几个他刚刚留下的吻痕,不由心跳一乱,随即又皱起眉,“你就这样陪煦煦洗澡?”
苏麟敏锐察觉了他的视线,用手略微遮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帮他洗完我自己才……不过衣服弄湿了,他问我这是什么,我和他说在工地上磕的。”
厉骞把手里最后一个碗塞进洗碗机:“不知道那小人精会不会信。”
“你是不是亲生爸爸呀?”苏麟摇着头笑起来,“怎么这样污蔑自己儿子——会信的,因为我给他看这个,”苏麟稍微撩开浴袍的下摆,露出小半截腰,腰上有一个面积很大,颜色却不深的淤痕,“这就真是在工地上撞的,绝无半点虚假,很有说服力。”
苏麟在粗糙的环境里生活得久了,养成了许多不拘小节的习惯,对身体的隐私感没有那么强——毕竟住在工地的时候,五六个人挤大通铺,也不是没有过——对于亲密接触,也是转眼就忘,完全没有意识到,厉骞看他的目光和别人是不同的,这样的动作,落在厉骞的眼中,完全不是说明解释,而是某一种求偶信号……
厉骞几乎下意识地就立刻擦干了手贴了上去——他刚刚冲洗餐具用的是凉水,此时手上还有些湿寒,贴在苏麟洗过澡后温热的皮肤上……
苏麟“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冰!别闹!”
厉骞回了一下神,这才发现苏麟的这块旧伤究竟有多大,不由微微地皱起眉:“这是怎么撞的?怎么这么严重?”
“不严重,都好的差不多了,”苏麟满不在乎,“没有什么‘怎么撞的’,工地呗,磕磕碰碰,家常便饭。”
厉骞的眉间皱得更紧了——他怕自己手冰,不敢再碰苏麟,却也不愿意离去,就那么虚虚的笼着苏麟的旧伤,描摹着它的形状:“还是别去了吧?”
“什么?”
“工地。”
“不行,”苏麟猛的转过身,后退一步,和厉骞拉开距离,像是川剧变脸般笑容一扫而空,语气也陡然地冷得像秋天肃杀的风,“这个绝对不行。”
第二十八章
厉骞没想到苏麟如此抗拒。
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工作不好。我只是觉得在工地工作是不是太辛苦,需不需要……”
苏麟立刻又后退了一步,身上排斥和敌意一下全都竖起来,像是一直受到挑衅的刺猬:“不用了,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什么工作是好的,什么工作是坏的,我自己能够判断。我需要做什么样的工作,我自己也会选择。”他飞快地一口气说完,看了下厉骞的脸色,似乎觉得这样生硬的拒绝有点过分,便轻咳一声,又加了句,“谢谢您。”
没有比这更加生疏的表达方式了。
厉骞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才能让气氛重新缓和下来。
苏麟也很尴尬,张了张口,好几次试图说话,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最终只丢下一句“我先上楼去,煦煦还等着我给他讲故事”,不给厉骞反应的时间,就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厉煦依旧乖巧的很。
听了故事之后,很快在苏麟的怀里睡着了,打起了香甜的小呼噜,不忘抓紧苏麟的一个衣角。
房间里还留这一盏小夜灯。
苏麟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孩子恬静的睡脸,试图让自己狂跳的心平复下来。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心情依旧像是被小猫扑过的毛线团,乱糟糟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回头想想,这一天实在过得太疯狂了。
早上他还站在自己的家门口,面对着一群挥舞地契和棍棒,嗷嗷叫嚣着要把他赶出去的野蛮人……中午他就住进了城区有名的豪宅,还有一个即英俊、又有钱、身份高贵得超越他认知的情人……而到了晚上,他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
他忍不住皱着眉苦笑。
伸出手来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疼。
不是梦。
也应该不是梦——因为就算是在梦里,他都不敢梦见这样夸张跌宕的剧情……
美好得让他感到古怪荒诞。
幸福得让他害怕。
在今天之前,他的人生规划平静而枯燥:工作、赚钱、支付连绵不断的各种账单、继续工作、赚更多的钱……直到有一天无法工作为止。
他是一个已经被人标记的omega。在那条贫穷的街道流行的底层语境中,相当于一个已经被使用过却又被抛弃的残次品。
人们会同情他,但不会爱他。
哪怕是这一份微薄的同情之中,也难免要带上点掺杂着异样颜色的调侃。
他自己也明白,人们对他好,是因为他总能给大家带来方便——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这样的他从来没有哪怕一秒钟妄想过家庭。alpha自然是不可能接受别人的omega,而beta们只愿意找,有理性,没有发情期麻烦的伴侣。
像厉骞这样,宛如生活在云端之上的alpha,只要他愿意,大概没有任何omega能抗拒他的魅力吧……为什么会想要找他这样的omega呢?——穷、见识短少、还被人标记了……如果厉骞直接承认,是因为他和厉骞之前的omega长得很像,想要把他当成一个替代品,他或许还能安心一点,然而厉骞却又说:
“我不会把你当成其他人。”
这根本……
不合理啊。
黑夜容易带给人消沉——月上中天的午夜尤其如此。
一寸惨白的月光,穿过没有拉紧得窗帘,落在床边柔软的地毯上,像刺进美梦里的一把利剑。
苏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越看,就越觉得心惊,仿佛这一刃寒凉的月光,并不是落在床头,而是落在他的心上,挑开了包括他心灵的五色的幻想,让疑虑的黝黑的脓血流出来……
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一时之间宛如爆发的火山,澎湃而出,喧嚣尘上。
他想起自己的日记。
那里面记录着他曾经的富裕生活。
日记的内容,很偶然的,曾经被曝光过一部分,被街道上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便嘲笑他“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竟然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从此街道上就总有这样的传言:苏麟利用自己omega的身份,妄图勾引有钱有势的alpha,自不量力,被始乱终弃了。
苏麟原本觉得,自己再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哪怕是对方真是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贵族或是富豪,自己也应该最少是和对方真心相爱才在一起的。
然而风言风语听得多了,连他自己都开始有些动摇——
如果真是真心相爱,为什么日记里的生活这样像被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为什么从来感觉不到对方的理解和尊重。
为什么富裕的生活反倒带来了枷锁般窒息的感觉。
为什么?
后来,相处日久,人们渐渐了解了苏麟的勤劳善良、吃苦忍耐,对他有了敬意,这样的传闻便不攻自破,很快被新的流言取代。
苏麟自己,也便不再去费力地回忆曾经——反正事情都过去了,如果他是否曾经试图以性别和生育能力交换富足的生活,他也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如果没有……那就更好。
无论是与否,都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毕竟,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以后,很多工作,和追在身后、永远都支付不完的各种欠款和账单。
然而,现在,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身上穿着顺滑得宛如云朵般的绸缎……那些曾经困扰他的传言,便又摇摇晃晃地从记忆的角落里挣扎着爬起来……
为什么?
厉骞是不是……就是曾经……他想要纠缠的对象?又或者,和他曾经的对象熟识?是不是其实是设下圈套想要报复他?从温水煮青蛙开始?是不是……
“……小麟?”
忽然有人轻轻地叫他的昵称。
不知为什么,他陡然地觉得背后汗毛直竖,原地蹦了起来:“谁?干嘛?”
这一蹦,几乎把厉煦推到地上。
厉骞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厉煦,重新放回床上:“我来看看,故事讲完了?你怎么了?”
“啊,哦,对,对不起。”苏麟忙不迭地为自己失态道歉,“我不是,我……”他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压着嗓子,不敢高声,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
这兵荒马乱中,厉煦居然完全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
翻个身又滚进被子里,还咕哝了一句“再要一碗饭……”
两位父亲被这傻乎乎孩子气的举动逗乐,禁不住同时笑出来——笼罩在房间中的阴翳终于略褪下去一点,厉骞忙顺势说:
“能和你谈谈吗?关于——工作,还有,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