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汉
到处都是血口,他在考虑应该先堵哪一个。
腰腹处的血肉翻卷,止不住的血。纪策无意义地用手捂着,他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梁上君触摸着他身上的伤口时的情形。
那呆贼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数过去,从他的胸口到心脏……他的手指很温暖,指尖带着难以察觉的细微颤抖,轻轻地在那些伤疤上搔刮。
他说他在数他死里逃生的次数,计算有多少概率……
他的话没有说完,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概率不用计算,战场上的生死从来都是一个瞬间的百分之五十。
纪策跟那二十个人耗了将近半个小时。
此时他接通通讯,简单地陈述:“追兵清扫完毕。”
那边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鹰翼那边也一直处于激战中,他们已经完成了药品的转移,支援正在向他这里赶来。可是……清扫完毕?二十个追兵?
纪策没听到那边的回应,重复一遍说:“追兵清扫完毕……请求医护救援……完毕。”
那边连忙回话:“收到,任务已结束,五分钟内赶到。完毕。”
*******
摔落通讯器,带过一片血色溅出。纪策都懒得管自己到底流了多少血了,他只是觉得,西部的冬天真的是太他妈冷了,冷得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
他把骑兵刃插在面前的泥土里,支撑着自己保持坐姿,看着新鲜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刀刃流淌进泥土,勾勒出一道道弯曲的轨迹,如同某种艳丽的图腾,可惜了,他只能用微薄的清醒去欣赏。
救援队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靠在一棵银杉树下,四周是敌人七零八落的尸体,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树干上层层的绿萝飘扬,像是唱颂的经幡,或者柔软的清明吊子。浅翠的细须上溅着丝丝缕缕的血迹,连缀起来触目惊心。
那人一手按着腹部的伤口,一手紧握着他的刀,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静成一座苍白的雕塑。
见此情状,前来救援的医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竟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震惊。
他们注意到,那人周围的泥土都已经被沁成黑色,他和他的刀,他们浑身浴血,却生生地挺拔在此,锋利依然。
*******
与此同时,身在伽蓝靶场的梁上君打出了他有生以来最让人惊愕的成绩。
二十发子弹,平均成绩3.1。
七连的兵看见他的成绩后纷纷表示梁连穿越了,他们说这一定不是梁连能干出来的事。
梁上君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一旁的尤禹看得很清楚,梁连的手紧握着枪,紧得指节泛白,紧得微微颤抖。好像他要跟什么人决斗,却没有力气出手。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后,尚未开战就已经筋疲力尽。
那神情,似是突如其来的心惊胆战,还有愤怒。
第四十九章
纪策他们回到伽蓝是一个月零四天以后的事。
那天下了挺大的雨,又冷又湿,正在把一连和七连的兵搅吧搅吧一锅炖的梁上君蓦然收到两个兵蛋子的归队申请。
一个是弹头,他认识,另一个是个存在感比较薄弱的人,不怎么说话,叫阿藏。
梁上君看了看他们,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示意他们入列。
训练仍旧照常,再正常不过了。
梁上君习惯了这样一种状态,心无杂念地操练这些兵,不去想那些他永远也预知不到的结局。或者他只是单纯地相信,那个人渣去团长那里交完报告后,会在201的桌上摆上两罐啤酒等他。
那雨把所有人淋了个透心凉,体温那么一蒸,甚至能看见裸露的皮肤上冒着白气。梁上君就这么边滴着泥水边冒着白气急急忙忙回了连部,没人。他心里一顿,挠挠头又直奔团长那边去。机密任务的报告可能是比较难处理,他想。
在团长办公室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是王斌和团长。团长的声音很低沉,偶尔夹杂着吸烟的间断,他说:“王斌,我暂且不管这事解不解封、什么时候解封,国安部必须得给伽蓝一个交待。”
王斌没有吱声。
团长接着说:“你国安部冲我这儿借人没问题,但是我的人我要负责,撇开那些个国仇家恨的大道理不谈,伽蓝的兵本就不该牺牲得不明不白!”
王斌的声音似乎很疲惫:“我知道……我知道,老唐,这事国安部不会撒手,会有说法的,我就是拼了这顶乌纱帽,也要拼一个说法出来的。我不会让纪轲夫妇的事情重演,这对那孩子不公平,对伽蓝也不公平……我知道……”
咚咚咚。
里面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团长道:“进来。”
梁上君推门而入,他听得见自己心脏砰砰作响的声音,可是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张虚伪的面具,明明面具后的一切都在剧烈摇晃,偏偏在人前是那样不动如山。
“是梁连啊,有什么事么?”团长问他。
梁上君目光扫过一旁的王斌,王斌的脸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
“团长,我想问……纪连长回来了没有,我得把一连还给他。那群活闹鬼……大概是想他得紧。”梁上君淡然地说。
团长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梁上君站得笔直,团长那没动静他就干等着。耳根子里都能听见急速的血液冲击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冲得耳膜嗡嗡直响。
也不知怎么地,梁上君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找抽。明知道这肯定是出事了,明知道有些话问不得,明知道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像被催眠了一样,一个劲地跟这儿刨根问底。
团长说:“一连那里,你再带一段时间。过两天有个小演习,具体事情回头跟一连的指导员商量下……”
“团长!”梁上君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一巴掌拍在了那张实木大桌子上,拍得那上面的水杯文件台历什么的都是一跳,他额角一根筋也是一跳,“纪策他人呢?他一连的两个小子都回来了,他自己的归队申请还不拿来?!”
“梁上君你干什么?!”团长给他这一拍也愣了,在伽蓝的地界上敢跟他叫板的除了他家儿子武则天,还真就没别人了。这梁上君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拿出民工讨要工资的架势来跟他较劲?
“我干什么?今天我他妈还就插这个嘴了!”梁上君火气上来,扭头冲着王斌吼道,“国安部了不起?国安部一句话就把人定了性了?再机密又怎么样,人把命豁出去给你做事,回来连个名分都没有?把伽蓝的兵当什么?妓女吗!上完就跑还不用掏钱?有你们这么操蛋的吗!”
王斌拿下眼镜抹了抹上边的唾沫星子,张了嘴还没出声就又被梁上君拍桌神掌给震了一下:“纪策他父母就是这么不明不白的过去的是吧,可见你们这档子事做得不少啊!合着他们一家子活该被你们埋汰?为国捐躯还落了个不得好死?!”
“梁上君!你他妈的给老子住嘴!你小子在这儿尥什么蹶子!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你他妈懂个屁!”团长是真的怒了,端着茶杯就往地上掼。
哗啦一声巨响,人倒是安静了。
梁上君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无比酸涩,像是这把火从心里直烧到眼眶。他尥蹶子,他甩脸,他发癫,不是因为他不懂屁,正是因为他什么屁都懂,所以才这样失控。
上边一句好话,你就能成为光芒万丈的英雄;上边一句坏话,搞不好就是通敌叛国的罪人;上边一句话都不说,那就只能是个不用付钱的落拓妓女。他怎么不懂,他只是受不了,受不了一个人的命被这样糟蹋,就算那是个人渣,也该留点渣渣让人做个念想不是么?
“好,团长……”梁上君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我是不懂道理,我也没资格追究这里头的破事,可……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纪策他……尸体呢?”
这回团长怒极反笑:“谁告诉你纪策死了?”
“啊?”梁上君一怔,“刚王副局长不是说……”
王斌擦好了眼镜:“我说什么了?”
梁上君瞅着他深邃的眼赶紧把话吞了下去:“我以为他们把命搭进去了。”
团长叹了口气:“是搭进去了。一连那个叫乔大麦的二年兵,肺部中枪,失血过多救援迟了,可不就把命赔进去了。纪策和另一个侦察兵伤得也不轻,才运回军区医院躺着。那个侦察兵回来嘴里还说着胡话,一边说着什么麦子撑着一边嚷嚷着要跟我讨赏,哎,我这不正和老王商量怎么办呢么。”
“啊。”梁上君望了望两位首长,抽了抽嘴角说,“那什么……团长,我给您把这一地玻璃渣扫扫……”
梁上君被团长训了好一顿才脱身,一脱身就朝着军区医院奔过去。
团长纳闷道:“这臭小子,又不是他的兵,他急什么。”
王斌注视着那个窜出去的身影,眼眸流转,若有所思。
*******
梁上君一身皱了吧唧的迷彩服,拖泥带水地往医院门口一杵,身上还冒着热气,活像个搞行为艺术的。
医院护士离了八丈远地问:“你有病?”
梁上君下意识地回嘴:“你才有病呢!”
护士一叉腰:“没病杵这儿干嘛?去去去,你这一身细菌病毒的,上我们这儿来做传染源啊!”
梁上君一看自己这模样确实挺不上道的,而且他也深知军区医院的护士惹不起,顿时软了语气:“不是,对不起,那个什么,我就想问个人,早上送来的,叫纪策。”
护士听他道了歉,想想也就算了,道:“今天早上就送来俩住院的,哦哟我看着是伤得不轻,说是当地急救的那个医院整了三天了才能把人转过来……纪策是吧……我看看啊……”她翻了翻手里的值班日志,“住院区4楼10号。”
“哎,好,太谢谢了。”梁上君说着就要往住院区蹿,被那护士大喝一声“站住!”
“怎么?”
“说了你这身不能过去,知道的你是来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恐怖分子呢,你巴望着病人伤口感染是吧,去去去,回去拾掇干净了再来!”
梁上君心道这女人还真是够毒舌的,没办法,他哪里争得过人家那套铁齿铜牙,只得先回连部,乱七八糟地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再跑过去。
一路上他想,见到那人第一句该说什么。
其实他本来计划了很多天的情形是二话不说上去打一架,天知道他这段时间有多不得劲,手痒痒就想找人切磋两下。
多直接,多爽快。
但他没想到纪策真会横着回来。
其实他还想凉飕飕地挤兑他,说要是他跟他一起去,就不会狼狈成这样。
多威风,多解气。
但他这样说也没什么意义。
……
梁上君敲了敲门,没等应声就推门进去。
这是个两人的病房,进门左侧是个独立卫生间,靠近这边的床没人住,床铺整整齐齐一点褶子都没有。中间隔了张厚实的布帘,那头靠窗的病床上似乎有个人影。
设想的所有开场白在见到那人的瞬间全部无效化,梁上君越过帘子,只见纪策卧在那张干净的病床上,睡得正香。
第五十章
梁上君抱臂坐在病床边,足有五分钟没有任何反应和动作,连呼吸都放缓到近乎于无。说实话,他真没想过能见到这副模样的纪策。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敞着襟,绷带一圈圈缠着他的肩背、腰腹,在他匀称结实的身体上显得紧绷而苍白。梁上君目光扫过他的上半身,有好些较浅的伤口暴露在外,结上一层细薄的痂,深红的颜色凝固,像是生命的流失被强行制止。
梁上君把椅子拉近一些,凑近了看那张难得安静的脸。吊瓶里的药液缓慢地滴着,滴答滴答地数着秒,他想,就花个十秒钟好好看看这张脸吧,这人不犯渣的时候太少见了,这样干净单纯的神情,太少见了。
一到三秒。此人前额宽阔,仔细推敲的话,有那么点将才的意思。他的眉峰像是刀刃,眉头有着圆滑的开端,眉尾却是尖锐的棱角,斜飞上扬。难怪这人每次挑眉的时候特别飞扬跋扈,惹人恨。
四到六秒。幸好这人闭着眼,他睁眼的时候就盖过了这张脸上其他所有的锋芒,让人只会注意这双眼。有时候它们是淡漠的事不关己,有时候是调侃的兴致盎然,有时候是骄傲的不屑一顾,或者,它们只是定定地注视你,幽黑的色彩让人胆战心惊。
七到九秒。他的鼻梁很直,可是鼻尖那里有个上翘的弧度,侧面看上去有些俏皮。俏皮?梁上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人是俏皮么?他根本是邪恶吧。这个邪恶的弧度下是那张剧毒的嘴,他的唇很薄,唇线凌厉,这张嘴专说人软肋,逼人发疯。
最后一秒。他的下颌与脖颈之间的曲线很漂亮,是那种带着骄傲的漂亮。还有,梁上君眨了眨眼,他瘦了。
不由得皱起眉,这真是纪策么?那个所向披靡不可一世的人渣?梁上君琢磨着,他这副脆弱的模样,让自己很想就地掐死他。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一个喑哑的声音幽幽传来:“呆贼,看够了么?”
梁上君挑了挑眉,退开几许说:“没呢,下半身还没看呢。”
那人睁眼就笑了:“那我脱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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