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表演定在9点半开始,而从学校到镇电影院的步行时间大概在15分钟以内,但是考虑到学生们不好管理,8点四十就开始有老师带队走了。
关捷跟着自己班的部队,叽叽喳喳地进了会场,电影院里即使开了灯也黑得厉害,关捷的班级坐在整场中间的位置,即使老师要求坐好不要动,还是不断有学生坐下又跑开,溜到外面去买零食。
一直闹到9点一刻,舞台上的大灯才“唰”的打开,有人出来维持纪律,关捷一看就知道那是路荣行的妈,只是今年又换了一条裙子。
又一小会儿后,汪杨说了些场面话,节目就正式开始了。
独唱、合唱和舞蹈,每年都是这些花样,关捷看得并不认真,他享受的是这种放风式的乐趣,有一半的时间都歪在椅子上吃东西和讲话。
中途有个二胡合奏表演还算新鲜一点,关捷看了个整的,很快又开始打烊,这种快乐的堕落时间一直持续到汪杨报到茉莉花的幕,关捷正襟危坐,才打算用整个人来支持路荣行,就被班主任给小声叫了出去,让他到台上去做准备,因为下下个节目就是他们班的新疆舞。
关捷起来得有点不情愿,可等他上了舞台,才发现这个位置比场中要优越太多,他连路荣行的琵琶弦根数都能看清。
而他的邻居坐在舞台中央,脸上仍然没有妆,表情和平时一个样,只是脸色被强烈的舞台灯光映得略微有些惨淡。
关捷拨了下手里簸箕里的纸蜻蜓,心说早知道就不笑他了,他这会儿没化妆,看起来活像个鬼,气势上就输了猴屁股一大截。
可等茉莉花的前奏响起来,路荣行抱了下琵琶,开始用甲片一轮一轮拨弦的时候,关捷忽然又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一圈光。
路荣行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弹琴,关捷可能习惯了,所以没有产生过诸如“厉害”、“牛逼”和“好狂”之类的观后感。
但是在临近毕业的这一年的这一天,他忽然在这道平时不会有的灯光上,看见了路荣行身上的闪光点。
这人又懒,数学又差,但不可否认,这人仍然是优秀的,优秀得一瞬间恍惚让关捷有了种距离感。
大概那就是汪杨要求他练的气质,肩挺背直、信手挥弹,既不悬腕也不扎桩,几乎没什么花式,但上千人的目光压在他身上,都不能令他弹错一个谱子。
如果有人说,男生弹琵琶就是娘娘腔,这种言论在外面是要被人嘲笑的,因为琵琶曲目里有一半是武曲。
即使路荣行这回弹了首抒情的歌,关捷仍然觉得他帅气得要死,这种悸动使得他在台下掌声涌动的时候,忘形地将簸箕里的东西提前撒了。
金色的纸蜻蜓扑向路荣行,成片地打着旋、反着光,悠悠地将他罩在了里面。
他在台上回过头,愣了一下,然后对幕布的方向露了个笑。
路荣行从来没过过这么骚气的儿童节,同时这也是最后一个。
第18章
路荣行的六一表演得了个三等奖。
关捷不服气,觉得要是以掌声论高低,他才应该是第一。
路荣行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得了奖状也不会往墙上贴,不像关捷家里,满墙都贴着关敏的荣誉,只在夹缝里贴着两张关捷的,一个是什么“阳光儿童”,还有一个是“活力宝宝”,反正都跟成绩不搭边。
郑成玉又气哭了,因为关捷不讲信用,把她的蜻蜓全都倒给了别人。
虽然后来老师过来调解,从另外四个簸箕里一样分了一点给关捷,但小公主还是不开心,一整个星期不是将他视如空气,就是用鼻音鄙视他。
关捷自知理亏,头两天还记得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跟她斗嘴,她说东就是东,胳膊不要越过课桌的边线,再往后就忘了,迅速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而路荣行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
六月伊始,镇小开始紧抓六年级的课业,虽然没有补课,但是明显增加的作业量让大家都十分消受不起,路荣行不得不调整了安排,回了家就先练琴,练完了再掏出作业本,然后从黄昏写到天黑。
关捷看他死活写不完,不仅没法喊他玩,还对他充满了同情,但是同情无法让他和路荣行同甘共苦,他就每天都让路荣行看他去玩的背影。
两周的时间转瞬即逝,小升初考试这天,五年级及以下全都放假。
关捷前一晚还记着要早点起来,跟路荣行一起上街去吃一根油条和两个鸡蛋,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睡醒的时候小学都已经开考了。
中午路荣行回来吃饭,他问对方考得怎么样,路荣行说就那样,关捷看他一点都不紧张,也就不当太监替他着急,回家啃高粱去了。
六年级考完之后就放了假,路荣行去了趟靳滕家,在满目琳琅的书架上借了两本带图画的鬼神书,每天摊在通风口的竹床上不是看就是睡。
关捷则还在学校里受苦受难,继续上了几天课才迎来期末考试。
他对自己要求很低,主科目及格就能交代,因此特别平常心,趴在桌上就把卷子写了。
考完之后关捷放了个周末,周六跟着路荣行拓展知识面,没翻过两页被催了眠,睡到口水都流到了路荣行的枕头上。
周日两人约好去钓小龙虾,哐当哐当地提着桶赶到目的地,却发现有人在水渠里放鸭子。
那些鸭子搅得水里鸡犬不宁,关捷怎么看明智的虾都不会久留,正准备换个地方,却看见鸭子们你来我往地跑上岸,朝地上吐起了鱼,大的小的、鲫鱼黄鱼都有,然后放鸭子的大伯会过来将那些鱼捡进桶里。
这神奇的一幕同时惊到了他和路荣行,要不是亲眼所见,关捷绝对不会相信鸭子不仅会捉鱼,而且还不是给自己吃,反哺得简直有种智慧生物的感觉了。
两人没了垂钓的闲情,摘了两片荷叶当草帽,蹲在那儿看鸭子捉了一下午的鱼。
然后他俩才发现,鸭子除了会路过门前的大桥下,还能一边戏水一边捕鱼一边下蛋,这让关捷莫名觉得,李爱黎养他还不如养只鸭子。
临走前由于收获颇丰,大伯豪气地一人给了四条中等大的黄鱼,让他们回家炖汤喝去。
在紧随而来的这个周一,关捷回学校开了个大会,拿成绩和换教室,路荣行跟他一起,去将已经完成使命的桌椅带回家。
那天学校里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挪东西的动静,关捷从二楼的走廊上往下望,看见路荣行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将板凳翻转过来,往自行车的后座上绑。
为了更牢固地绑住椅子,他用力抽了下绳子,那个不经意的动作忽然让关捷心里一紧,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分别在即。
他再也没有窗户扒了,也没有人会帮他撑腰和藏东西了,最主要的是,路荣行也许会像他姐一样,上了初中就不再跟他一起玩了。
他也许会学会关敏的口头禅,总将你还小、你不懂和大人说话你别插嘴等挂在嘴边……这设想让关捷有点伤感。
可惜路荣行忙着跟老师和同学们告别,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看见二楼的他。
漫长的暑假总能给人一种快乐到没有尽头的解放感,但实际消逝的速度却快得让人难以察觉。
关捷为了请烧烤,真的去了他姨妈家,而路荣行也要走亲戚,被汪杨送到他外公家去了。
这一别就是一个月,关捷攒了二十块钱,回来又浪了十来天,才在大院门口撞见他好几不见的邻居。
一般镇上只要是放晴,黄昏时的晚霞都会很绚烂,这天也是类似的天气,辐射的红光映得铺天盖地。
关捷从土管所打完乒乓球回来,叼着包一半是水一半是冰块的汽水,快到大院的时候鞋带散了,他就蹲下去系,等站起来的时候,那趟风雨无阻、每隔20分钟发一班的班车就慢慢停在了大院门口。
这是去市里的车,车程将近2小时,单程票价要8块,关捷自己坐不起,而大人们没事也不会去坐它。
所以它停的地点和时间都让他隐隐有种预感,关捷的心口开始砰砰直跳,他取下冻嘴的汽水,边盯边走地靠近车门,眼看着它内退着打开,被一道下来的人影填上了空缺。
班车上没有空调,热得像是在蒸包子,路荣行一路坐回来,连发梢都坠上了汗滴,他弯着腰从车上下来,最大的渴望就是马上洗个澡。
但是同一个场景落在关捷眼里,看到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他看见路荣行背着硕大的琴盒,手里提着个小行李袋,单枪匹马地从班车上下来,好像长高了一点,又好像没有,换了身关捷没见过的新衣服,头发看着也像是刚刚理过,精神到绝对遇到一个大妈就会被夸一顿。
关捷平时不缺玩伴,自路荣行走后也不太想他,但是乍然碰到他,被遗忘的思念就好像一瞬间都回来补票,在他身体里兴奋地炸开了。
这股强烈迸发的情绪使得他瞬间眉开眼笑,咋咋呼呼地冲了过去,他喊道:“我草路荣行,你回来啦!等等等、等我一下。”
路荣行被突起的叫声弄得一怔,循声侧头一看,就见关捷笑得眼睛都不见了,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跑来。
这么澎湃的热情实在是有点久违,路荣行没来由地愉快起来,将沉重的行李袋放到地上,空出双手打开,接住了这个像火箭炮一样蹿过来的小矮子。
他暑假去了好几个繁华的地方,那里的同龄人会操着一口夹杂着英语单词的标准普通话,问他吃不吃apple喝不喝juice,他们上午学奥数下午学游泳,天天在科技馆和博物馆里说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字眼……
路荣行不是说这些不好,它们肯定是好的,他只是不习惯,不像这里,才是他放松和熟悉的地方。
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关捷歪来扭去地抱着他,热得要死也没放开,说都快把他想死了。
路荣行突兀地笑了一声,不是很相信这句夸词。
那个行李袋有点沉,关捷和他一人一边分着拎进屋里,让他和奶奶打了招呼,然后进后院洗澡去了。
然后别人洗澡,他就在门板后面闲唠,问路荣行去哪儿了,都干了什么,有没有拍照,他想看看。
路荣行边冲水边说相机在包里,让他自己去拿。
关捷跑去翻了他的行李袋,发现里面有好几个包装盒一样的东西,应该是给汪杨他们带的礼物,就没敢碰,只将相机从衣服里抽了出来,打开了坐在小板凳上看。
往年相机里出现过摩天轮、过山车和比人还大的唐老鸭,今年没有那些色彩鲜艳的东西了,只有一些飞机轮船和大炮的图片,关捷不太感兴趣,很快将请客提上了议程。
然而路荣行坐车坐得魂飞魄散,倒在床上就不起来了。
关捷拉不动他,又看他真的有点憔悴,就说让他先补个觉。
路荣行将头埋在被子里没动,声音模糊地说:“好,我睡醒了找你,我包里有个纸袋子,白色的,上面印着小熊,给你的,拿走吧。”
关捷又去刨他的包,很快找到目标,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他没见过的吃的,有装在小盒子里的小黄饼干,五颜六色的蚯蚓状软糖,圆溜溜开着口的果子,还有一中蛋黄色酥皮的薄圆饼,关捷翻开包装一看,发现它的名字叫老婆饼。
他不知道老婆饼是个什么饼,只是感觉自己不够朋友,路荣行给他带了这么多礼物,他却连迎接对方都是一个顺便。
这种友情上的落差在他这里是不允许的,关捷于是愧疚地折回房间,不由分说给了路荣行一阵王八出老拳式的肩颈按摩。
路荣行本来已经迷糊了,被他两拳头捶醒了一点,笑声都成了一截一截的:“无事献殷勤,搞什么你?”
关捷压根不知道自己在扯什么,只是感激得不像话:“你不是给我买了什么老婆饼吗,我给你当会儿老婆。”
路荣行闭着眼睛,只感觉满脑子都是语病,一会儿中心思想是哪有什么男老婆,一会儿又变成了他真是没个谱,几个饼就把自己卖……
然后他还没想完,就感觉整个人猛地朝下坠去,径直跌进了周公的地界。
余下的一个月假期,在借书、睡觉、钓龙虾、骑车下乡等高度重复的活动里逐渐耗尽了余额。
初中开学比镇小要早,8月29号那天,关捷跟着路荣行去报道,在一中的校道上感受到了一份和小学截然不同的热闹。
这里校里校外,路边都摆满了日用品的小摊,文具、脸盆、暖水瓶,甚至棉被都一应俱全,只要有钱通通都能拥有。
大院离学校不算远,骑车十分钟的路程,不过主要是因为还有琴要练,汪杨没打算让路荣行住校,所以摊主们热情的吆喝与他们无关。
一大两小在咨询处问了报名地点,关敏在这儿当志愿者,看见他们直接叫了个男同学,将他们领到了初一三班的教室门口。
一中每年级都有8个班,前3个是重点班,后面5个是普通班,虽然镇小的校长提前承诺过,路荣行可以走一点表演加分上的后门,但这个成绩却是他真金白银考出来的。
三班的讲台上坐着个正在写东西的女老师,看起来很瘦也很严厉,汪杨上去打了招呼,得知对方就是路荣行未来三年的班主任孟萍。
汪杨交了钱取了票,又跟老师寒暄了一会儿,拜托她多关照自家的小子什么的,说完就骑着自行车就走了,让路荣行自己在学校里摸索,有不懂的去问老师和关敏。
一中他们放假的时候没少来,哪儿是厕所哪儿是食堂路荣行大概清楚,但是哪个班级在哪层没关注过,两人于是沿着教学楼到处瞎逛,看见走廊下的一副画像上头顶上写着高尔基,胸口下写着“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教学楼后面和小学一样,是一片笔直的水杉树林,树林后面接着一块草皮,草皮对面是一排教室。
两人越过草皮,看见正对的教室门口挂着实验室的牌子,门也开着,随便在焊着铁条的窗户口凑了两眼,就见教室里那个背对着他们在搬器材的老师正好转过身来。
关捷一看到他的脸,瞬间就吃了一惊,他将脸卡在两根铁条中间,冲屋里喊道:“‘金’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第19章
由于伍老师的缺口,靳滕在马校长的推荐下,被内调到一中来任教了。
关捷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了邻居和最爱的老师,哭丧着脸地说:“老师我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