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他一边轻轻地抠,嘴里的语气会不自觉和力度成正比,眼皮不断抬起放下,特别呵护地说:“疼不疼?舒不舒服?”
路荣行说实话是痒上加痒,但他不好拒绝关捷的好心,只好忍着笑说:“舒服舒服。”
只是抠来抠去连标都治不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汪杨也买了好几种冻疮膏,路荣行的手还是那个肿样。
而且大人们都默认,冻疮这东西就是只要长了就会年年生,很难拔除。
汪杨心想这可不行,为此到处问的土方子,贴过伤风膏药也抹过热醋,只是都不见什么疗效。关捷随便在路边凑热闹,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地碰到了一个冷门的偏方。
虽然入冬后天黑得早,但关捷还是有一段为时不短的玩耍时间。
如今衣服穿厚了,他有点跑不起来,加上汗湿后还容易感冒,李爱黎没钱伺候他,严令禁止他疯跑。关捷旺盛的精力发泄不掉,只好买了个陀螺,每天跟吴亦旻和街上那些小孩在院子里的篮球场上热火朝天地抽。
抽热了他就停下来在旁边起哄,等凉透了再继续战斗。
这一抽就是半个月,寒假以屈指可数的天数渐渐逼近,离放假还剩一个星期的那个周五,关捷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修摩托车的老板在门口用炉子熬东西,直接把他香了过去。
他在炉子上方一看,发现老板的铁勺里装的是一把黑炭,登时就满头雾水地弯着腰打听起来,蹲在旁边探头探脑:“大伯,这什么啊?怎么这么香?”
修理店的老板单手持勺,正在用一根筷子将炭翻来翻去,闻言笑道:“这个啊,就是鸡蛋黄,香的是它熬出来的油。”
关捷一天吃两个蛋,从来没闻过这种味道,也没见过炭一样的蛋黄,他耸着鼻子边嗅边说:“熬油干嘛?哪里有油?”
老板不停地翻着鸡蛋黄的炭化物,对他十分耐心:“熬油治烫伤啊,尤其是对摩托车烟筒烫出来的伤,效果特别好,你不知道吧?”
关捷长见识地摇了摇头,他比较幸运,虽然毛毛躁躁,但至今连京万红烫伤膏都没见过。
老板接着说:“油还早着呢,也不知道这锅有没有,鸡蛋黄的油不是那么好熬的。”
关捷一听好像还需要很久的样子,用手撑住膝盖,打算回家抽陀螺了。
谁知道这个老板是个话痨,逮住个人就能开话匣子,自顾自地又吹了起来:“但是老话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嘛,用这油涂的伤口,连疤都不会留。”
关捷起身的动作一顿,弯着腰思索道:“这么好?那冻疮的疤,擦这个消不消?”
老板答得一脸自信:“只要没破皮的,应该都消得掉,而且这油治冻疮,效果那也是杠杠的。”
关捷听得两眼放光,立刻蹲了回去,央求老板熬出油了倒一点给他,一点点就行。
老板毕竟是做生意的男人,不至于舍不得那个把蛋黄,很快就答应了他,不过条件就是他得在这儿帮忙翻炭渣。
关捷接过铁勺和筷子,刚开始还满心期待,眼巴巴地等着黑炭出油,谁知道翻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什么都没有,动力就不是很足了,动作变得机械而不专心,就这么又干耗了将近半小时,那堆黑乎乎的蛋黄渣才终于沁出了一汪水色的清油。
老板拿滤网过滤了几遍,然后用半个蛋壳给他倒了一些,关捷小心地捧在路上走,生怕它撒了。
只是还没走回家,这一小摊油就在低温里冷却凝固,变成了很像猪油膏的固体。
关捷回家的时候,路荣行刚刚弹完,正在泡手准备吃饭,关捷颠颠地跑过去献宝。
路荣行对偏方已经死心了,没带指望地谢过了他,每天都坚持洗完手就擦,冻疮却并没有因此就奇迹般地变好,只是一直没破,回暖的时候肿块自己消了。
不过从第二年直到大学毕业,他都没有再生冻疮,没有人知道这当中有没有关捷的功劳。
在那个蛋壳被挖到见底的时候,小学、中学相继放了寒假,路荣行一入冬气管炎就犯,咳嗽鼻塞咽喉肿痛,便整天坐在床上看电视看书,关捷仍然到处跑。
街上每年过冬都会有人生火盆,将大块的树桩装在破了的铁盆里,烧着后熄掉明火,让它像渥炭一样慢慢烬化,利用辐射出来的温度取暖。
大人们围在火盆周围,烤手烘鞋展望来年的收成,关捷就坐在夹缝里的小板凳上烤花生,边烤边吃,要是记得,还能给路荣行留一把。
李爱黎和汪杨不畏严寒,大冷天的都在搓麻将,关宽和路建新这些男人们,就斗斗地主抽抽烟,聚在一起聊新闻联播。
关敏因为还有半年参加高考,仍然留在学校里补课。
繁重的升学压力导致普通班的不少同学都开始发奋,没日没夜地写公式背书,至于那些已经认定“读书没什么用”的倒数生,倒是十年如一日地继续在校园里闲逛。
学生杀老师的凶案并没能改变一中老师打人的习惯,部分老师起初确实收敛了一些,但如今早已故态复萌,因为一个人、一桩事件,基本不可能撼动一种风气。
李云、王聪聪、曹兵甚至伍老师,都已经变成了近乎被尘封的字眼,连关敏都几乎不再想起他们,她有了新的班主任,脑子里被塞满了中考倒计时的数字。
现实以无声而铁血的事实证明,要遗忘一个生命中当时以为很重要的人,需要的不过是区区两样东西,断开联络,以及一小段忙碌的时光。
在一中的校外,新年的氛围正在充满街道,路边陆续摆上了鞭炮摊,菜市场门口也出现了一些平时没有的小摊,卖枣卖茶卖江米条,大人们一天要上十趟街,要么就是在厨房忙碌。
蒸包子、卤菜、炸麻花,灶台上炊烟不断,关捷每天不吃正餐,都能被撑到直打嗝,加上全是大鱼大肉,油水厚得他夜里睡不着,白天不得不到处找活干,消化完了那些躁动的能量才好睡觉。
李爱黎充分利用了他爱跑的能动性,将他使唤得马不停蹄,一会儿让他去称糖称瓜子,一会儿又让他去买酱油。
关捷在马路上来来去去,偶尔看见乞丐在街边的垃圾堆旁流浪,脑中倏忽会弹出一个念头,心想他今年怎么这时候还在这里,明明往年天一冷,乞丐就会从街上绝迹的。
不过别人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也不关他什么事,关捷闪身钻入集市,塞在荷包里的手将硬币拨得叮当作响,这声音他感觉自己很有钱。
第22章
小年之前,初三的补习班也放假了。
关敏人在家里心还在学校,上午睡到自然醒,下午趴在房里的桌上做试卷,刻苦得一下将关捷比成了垃圾学生。
关捷愈发怀念小时候,那时候关敏也整天拿着个洋娃娃给它编头发,李爱黎也很少叨叨看看你姐再看看你。
这几天关敏在家,她更是老让他向姐姐学一学,关捷学不来,就振振有词地抬杠:“路荣行比我还高一年纪呢,他都不搞学习,说明我更没到学习的时候。”
李爱黎一句“你怎么能跟他比呢”涌到嘴边,又心酸难言地憋了回去。
在她看来,他们家和隔壁确实没法比,她和关宽两人往上数三代,血缘近些的亲戚都是农民,稍微有钱一些的亲戚,大家心照不宣,早就不来往了。
所以关捷姐弟俩只有读书一条出路,读不好他们就只能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在灰尘仆仆的工厂和黄土地里辛苦一辈子。
但是路荣行不一样,他会投胎,生在了一个好家庭,万一书读得不好,保底的退路都是接管路建新的小生意,更不用提汪杨娘家那边,听说亲戚里有当官的,给他谋一个铁饭碗不是问题。
李爱黎浸了半辈子的人情冷暖,心里门儿清,知道关捷和路荣行的起点不一样。
可是关捷的心肝里装的大概都是空气,他连避嫌都还不懂,李爱黎一边叹气,一边又希望他永远都只有这么大,在水池边喂个乌龟都还要跟它说话。
关捷倒是想说,但是乌龟冬眠了,并且傻得十分随他,连寒潮都不会躲,在冰块里被冻成了一个连尾巴和四肢都没缩回去的“标本”。
霜冻后关捷第一次在水池里找到它,还以为它死了,烧了壶热水就准备去浇冰,准备把它弄出来埋了,好在关宽及时阻止,乌龟才没有被他烫死。
不过他每天蹲在水池上刷牙,低头看见乌龟那样就不是很舒服,于是弄了盆温水慢慢地化冰,冻得两手通红,最后将乌龟捞出来装在干燥的破陶罐里,放在柴房贴着灶台的那面墙下,还像养鸡一样给里面垫了半边稻草。
李爱黎就对关宽笑,说你儿子书读得不怎么样,养个小玩意儿倒是尽心尽力,以后说不定能开个养鸡场。
到了腊月二十六七,家家户户都开始做大扫除和贴春联,李爱黎在屋里拖地,将扫把扎在竹竿上,让关捷举着它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扫蜘蛛网。
他却拖着那个有他4个身长的通天扫把,跑到屋外的板凳上,瞎子摸象地往瓦缝里捅,屋顶栉风沐雨的羽毛球们于是纷纷下凡,关捷一数有5个,都是他这一年和路荣行打上去的。
汪杨看他这么勤快,立刻准备了一块抹布和一个桶,准备把懒惰的路荣行也给安排上,谁知道这两个破孩子集体撂挑子,没多会儿就跑去打羽毛球了。
其他人家里的小孩,同样逃不过劳动最光荣的宿命。
吴亦旻的爸爸懒,每天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人影,他奶奶撞见他从菜市场出来,手里提着两大捆葱,登时血压飙升脾气见长,忘了不久前被窝心脚踹出来的心如死灰,怒气冲冲地上他家骂他爸去了。
两条街之外,张一叶比路荣行还像少爷,家务活是丁点不沾,他爸张从林只好打发他去买东西,但这糙爷们又不系统地知道,过年需要买哪些东西,于是张一叶一天里有半天在跑冤枉路。
他在路上来来去去,总听见邻里在议论自己,这让张一叶有种预感,今年这个年可能是过不好了。
再过几天就团圆了,他妈打工的工厂也放假了,但是她却还没有回来,张一叶听到邻居的大妈说,她要跟打工的男人跑了。
大伙大概是同情他,议论都是偷偷的,但张一叶不仅听见了,而且并不是很在意。
父母感情不和,作为家里的一份子,他的感受比外面所有精通他家消息的外人都要清晰,那两人一年有340天不见面,见了面互相也爱答不理,连眼神交流都很少。
张一叶从记事起,就感受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不喜欢他们共处一室的氛围,冷冰冰的,让他看见了就想避开,不想加入进去。
大人怎么想的他不清楚,张一叶只知道自己面对着这两张挂满敌意和冷漠,却又不自知的面孔时,心里起初很惶恐,如今变成了不耐烦。
邻居们总是将他俩分开来劝,说孩子大不大、小不小,离了这个家就碎了,还能叫个家吗?你让孩子怎么想?
张一叶却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想说过不下去了就离,他无所谓。
虽然顶着同一个名义,都是爸妈和孩子,但是他们和路荣行的爸妈不一样,自己和路荣行也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不是全世界家庭不和的孩子,都想强行挽留一个明明碎了,却用胶布强行贴着没散的、所谓的完整家庭。
肯定有小孩心思细腻,想要原装的父母,但张一叶不是。
他很烦那些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假象,也没觉得在他妈不在的时间里,自己有多忐忑不安,他挺好的,不缺吃穿还有好兄弟,每天都能找到很多乐子。
跟谁对张一叶来说也不是问题,他就跟着他爸,因为他爸有钱一点,养他的负担比妈妈要轻,两人要是想组建新家庭,只要和谐他也欢迎。
只是张一叶没有和父母正儿八经谈心的经验,一直无从说起。
马上过年了,家里却只有老中少三个阶段的枯爷们,卫生状况乌烟瘴气,平时自己不嫌弃,可春节家里要来客人,意思意思也得除旧迎新一把。
老爷子爬楼梯都费劲,没法参加劳动,张从林不得不调休回来主持大局,儿子不干的活儿都归他包揽,任凭他狗啃刺猬无处下嘴,也只能从收拾衣柜一路干到给角角落落掸灰。
街上的大妈们总在笑,说自家老爷们除了干他自己那点活,回到家了连根麦草都掐不断,但男人们真的掐不断吗?他们只是从来没掐过,因为总是有人会去做。
张从林以前老觉得他媳妇在家,就带个娃、煮三顿饭,多么轻松和悠闲,可这个春节他不得不接手她的工作,才发现一切没那么简单。
家务是这样的琐碎而无穷无尽,让他分分钟想回单位去值班,可他回不去,不然这个年没法过了。
相册通常是掸灰工作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张从林从门板上擦到梳妆台,拿起相册擦灰的那一瞬间,被家务整出来的焦头烂额蓦然冷却。
一股凄凉在他身体里爆开,逼得他在这种情绪的沉沦中,觉得自己很失败。
人到中年,职位升不上去,家庭也支离破碎,张从林恍惚想起自己娶媳妇的那一天,依稀好像还是挺高兴的,那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张从林打算审思一下自己,却骇然发现记忆里一片空白,他几乎想不起任何关于家庭的温馨回忆,他永远都在待命,在各种家事的中途离开,他是一个没能尽到丈夫和父亲责任的警察,所以他的老婆离开了他。
可是队里的同事的家庭都过得挺和美的,所以问题大概真的在他自己身上吧。
时间给过足够的余地来伤害和分离,对于头顶那个无形的绿帽子,张从林从一开始地狰狞发狠,说要一枪崩了那个狗日的,在以年为单位的淡漠中,变成了如今的无动于衷。
这一刻客厅空荡荡,挫败和孤独让他非常怀念过往,张从林不由自主地放下抹布,坐到沙发上翻看起了老照片。
第一张的口袋里放的是张一叶的百岁照,早期的照片没塑膜,有些褪色和花了,但是照片的神韵还在,那时的张一叶又黄又瘦,表情一点都不喜人,冷酷不悦地盯着镜头,仿佛一个黑社会大哥。
好在他现在很开朗,每天笑嘻嘻的,张从林苍凉地笑了笑,一瞬间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儿子都到他的脖子高了。
他且翻且感慨,心里百感交集,觉得要不是这些照片,他绝对会忘记这些不起眼的寻常瞬间。
不知不觉间相册就见了底,张从林翻过最后一页,心想早知道那时就该多拍一点了,紧接着他将视线投向了甫露出来的那一张。
张一叶嚼着糖,踏上二楼的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手里提着两袋子糖果,一袋是便宜不少的硬糖和软糖,用来招待客人用,另一袋全是大白兔,给他自己打牙祭的。
然后剩下的钱他全黑了,富有使人愉悦,张一叶悠哉地将袋子甩了一圈,然后转了小半个弯,面朝客厅地一抬头,就见他爸捏着一张照片,猛然和自己对上了视线。
那眼神不怎么善意,愁眉紧锁的近乎锐利,像在看那些他要抓或是已经抓住了的人似的。
出门之前他还乐呵呵的,张一叶愣了一下,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他打住手上的动作,被紧急叫停的糖果擦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张一叶在这种窸窣声中疑惑道:“咋了老头?我今天可没惹你啊。”
张从林心里的疑惑差点漫出来,闻言仓促收敛了严厉的表情,举了下手里的照片,从千头万绪的脑中扯出了一个问题:“跟你没关系,过来,我问你,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
张一叶心说真稀奇,这大忙人今天居然有闲心看照片,不过腿上没有偷懒,几步迈过去将头一低,眉毛立刻就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