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那画面按理来说应该是血腥的,但实际上看着并不渗人,因为最揪心的场景在破喉放血那一环,它会一边嘶叫一边抽搐,到了这里猪已经死了,刀在它身上剖切并不会鲜血淋漓,就跟在菜市场割猪肉的感觉差不多。
农闲时候的人们真的非常闲,没事都能聚众聊上五小时,就更别提杀猪还算是年关的盛事了。
关捷来的时候,石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的跟他一样,是来分提前约定的猪身上的部位,剩下的纯粹是没事干。
但是人到了,待杀的猪还没有来,关捷发现自己来早了。
他将车推进村里,停在了第一户人家的篱笆前面,免得放在大路上拦住别人的路,或者被别人的车扫到,然后他就靠在车座上等。
等了将近十分钟,四个老爷们用一根木棍,抬着脚被捆着的死猪姗姗来迟。
大院里没有猪圈,关捷没有养过猪,不知道多大的算大,但这里大多数都是住在村里的人,一见那头猪就“哟呵”上了,夸它的斤数大概有个二百五。
关捷看了几眼那个二百五,感觉它的身躯确实挺庞大的,横着感觉比路荣行还长。
路荣行要是知道他拿自己跟猪比,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感想,只是他没来,无从得知这一切。
关捷看见杀猪的将重担卸在了门板上,抽掉木棍,解开绑腿绳,然后一人抓住了一条腿,准备将猪抬近热水已经就位的灶上。
可说那迟那时快,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四人即将发力抬起那头猪的瞬间,它忽然死而复生地仰起头,哀嚎了一声,紧接着两只后蹄收起来再蹬直,抓住他右腿的大人就倒跌出几步,摔在了地上。
一个活人竟然被死猪蹬飞了,实在是荒谬又喜感,笑声在人群里爆发开来,可是关捷笑不出来,因为在那个大人飞出去的下一刻,他看见的是那头猪绷直的后腿,它们在空气里打颤,抖着抖着忽然软垂下去,就像很多电视剧里,那些用手臂滑落来暗喻此人已死的配角们。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垂死挣扎”这个词,在一头该死却还活着的猪身上。
关捷忽然有点不敢看下去了。
杀猪他以前看过,但那些猪都是死透了的,它们不会动,静静地瘫在那里任人宰割,整个场景都不会让人联想到“杀”这个字眼,可这回不一样,他看见了它还活着的时候。
李爱黎老说他是傻大胆,但有时候他的胆子也很小,自从看过一只刺猬被杀之后,关捷自己就只敢杀鱼了,因为鱼不会叫,而刺猬尖叫起来跟小孩啼哭一样,听得他夜里能做噩梦。
在乡间的小路上,刺猬是一种很常见的客人,这些小东西爬得不快,一吓就会团成球,一捉一个准。
还小的时候,关捷曾经用装龙虾的桶,在路上一扑下去盖了刺猬一家四口,全部提回了家。
李爱黎简直服了他,说他真是个断子绝孙的祸害。
关捷听他爸说刺猬会游泳,就用细绳绑着最大的那只的一条腿,逼别猬在小水池里游泳给他看。或者将最小那只摊在手上轻轻地抛,这样蜷成球的刺猬才会打开身体,密集的刺就会绽出开花似的效果,非常可爱。
他开心得不得了,和路荣行一人牵一只,蹲在水池上搞比赛,可那几只刺猬大概是抑郁了,没几天就开始不吃不喝,关捷没办法,只好把它们倒进了院外的菜园里,让它们去听天由命。
然而当天傍晚,叶大妈家就宰了一只刺猬加了盘餐,关捷掏着耳朵,在家里问李爱黎是什么在叫,李爱黎说缺德,哭得这么像小孩,是谁在杀刺猬。
关捷循声跑去一看,看见了一砧板的血和一小张带刺的皮,就在叶大妈的院子里跳脚,非说别人杀了他的刺猬。
叶大妈被他嚎得挺尴尬,干巴巴地问他怎么证明那刺猬是他的,关捷证明不了,后来就再也不捉了,看见路上的傻刺猬,就跺着脚将它们往草丛里赶。
这头猪再次让他感觉到了刺猬叫时的不舒服,关捷不想看了,外加还得宰个两小时,他于是推起自行车,准备继续往前走,去看看“金”老师。
自从靳滕去了初中,他就很少能见到人了,新换的生物老师也不是不好,可是关捷还是更喜欢原来的。
这儿离靳滕家不远,关捷一想起来要去,就十分迫不及待,踩着脚踏一路狂蹬。
靳滕没有回老家,正在村里的家门口剥葵瓜子。
种下向日葵之后他根本都没管,谁知到了秋末居然结出了密集饱满的三大盘,一直挂在屋檐下,不久前靳滕去上厕,所看见了才想起来还有这玩意儿可以炒来吃,连忙兴致勃勃地生了个炉子。
别人家都在烟熏火燎地准备过年的菜,靳滕却不知道该说是懒还是干脆,买了点排骨、牛肉和大葱往厨房的大盆里一盖,就什么也不管了。
他家没有烟火气,左邻右舍地大姐们就又开始可怜他,说单身汉就是这么惨,连个给他做饭的人都没有。
靳滕看在眼里,对上面了就一笑而过,他犯不着去反驳别人,因为说了对方也不会认同,就像他明明看得见那么多人都同情他,心里却仍然觉得自己过得不错是一个道理。
而且如果他有爱人,他不可能翘着二郎腿,坐着等对方伺候他。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过上同一种生活,而不能接受别人的不同,本身就是一种狭隘。靳滕从认识到自己很险隘,一直改到现在,改了五六年,才慢慢变得不再别人说什么都想去反驳了。
时间不能让所有人都成长,但想要改变的人,却一定需要时间。
他将瓜子收在簸箕里,扒半盘就着生的嗑几颗,同时在簸箕里扒拉着找花盘的残余物,惬意得像个喜获大丰收的农民。
关捷风风火火地骑过来,老远就开始喊:“‘金’老师,你还种瓜子了啊?”
靳滕循声抬起头,看见这个小学生飙过来,将车停在门口,揉着发红的鼻子跳上了晒台。
他有点意外,将簸箕放到地上,站起来迎过去摸了摸关捷的头,笑道:“嗯,你吃吗?一会儿带点儿走,你怎么来了,提前来给我拜年吗?”
关捷就是突发奇想来看看他,没有想过拜年的事,但是靳滕一提他倒是记住了,琢磨着回头叫上他的现任学生路荣行一起,因为靳老师是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亲戚可走。
“没有啊,”他老实地交代道,“我到前面看人杀猪,离你这儿可近了,我就过来了,你忙不忙?”
靳滕回屋里给他搬了把椅子,摆在了另一边门的墙后面,示意他坐:“我不忙,你来得正好,一会儿我炒瓜子给你吃。”
关捷的小眼神里登时闪过了一丝怀疑。
李爱黎以前会把老南瓜的籽都攒起来晒干,说给他炒瓜子吃,但是屡炒屡糊,每次都黑得一嘴的炭味,他看靳滕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论翻炒的技术,应该只会更差。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候后,坐在炉子旁边的师生俩,对着一锅没有加糖的焦糖色的瓜子,苦到无法下咽,不得不倒进垃圾桶再接再厉。
善于吸取经验的靳滕拿掉了一个煤球,第二锅就好多了,两人欣慰之余又开始作妖,加盐加八角加孜然粉,跟扮家家酒一样,炒出了一锅粘手的怪味瓜子。
等到炒完,关捷也该回去拿猪排了,靳滕找了一张废试卷,给他包了一兜,让他回去享受劳动的果实。
关捷将还热着的瓜子包放进车篓里,正要拜拜,靳滕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折身进了趟屋里:“等等,这几本书你帮我带给小路,他上次问我拿,但我那回没找到,给。”
关捷接过来瞥了眼书脊,发现是童年、海底两万里和鲁冰孙漂流记,立刻放进了车篓里:“知道了,那他什么时候还给你呢老师?”
靳滕笑道:“什么时候都行。”
关捷“好”了一声,挥了挥手,骑车回了杀猪的地点,他来得挺及时,那头猪确实已经被划开了,只是杀猪的人没有继续操刀,因为有人在路边争吵。
纠缠的双方一个是拉着个小孩的杀猪的,另一个居然是张一叶的爸爸。
关捷停到近处,看见杀猪的大人脸红脖子粗地喊道:“喂,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能随便冤枉人哪!”
“我们孩子上次不是交代过了吗?那个钱不是他偷的,是那个杀老师学生给他保管的,这就是事实,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算我求你了老哥,我们家不想在提这个了,你也别揪着不放了好吧?”
张从林辗转了好几个村和组,前两家的小孩都一口咬定,当时上缴的钱就是李云给的,这里是第三家。他找到小孩家里,邻居告诉他孩子可能在村口看热闹,他又过来拉着路人问,这才找到孩子。
谁知道他才亮出警察的身份,问了一句那些钱是怎么得来的,这小孩就哭着跑去抱他爸爸的大腿。
张从林过去叫大人叫到了路边,本来是想给对方留点颜面,因为村里的人觉得被警察找上不是什么好事,可惜对方不仅没领情,反而恼羞成怒地嚷开了。
悠关命案,不可能他不想被人问,张从林就不问了,他沉下脸,严厉地从大人看到小孩身上,喝道:“注意你的态度,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回答,我可以让你把儿子带到审讯室去说!”
杀猪的男人脑门上迸出了青筋,这才消停下来,将孩子更紧地搂了搂,拍着后背安抚他,让他说实话。
这小孩哭哭啼啼的,眼神十分躲闪,不怎么敢直视张从林。
张从林以为是自己长得太凶,一直在让他不要怕,可关捷从同龄人的直觉上来看,觉得这位同学是有点心虚。
如果关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就能发现这个心虚的小朋友,正是夏天李云跳河那天,路荣行、张一叶和他一起吃麻辣烫那回,坐他们对面阔绰地打嗝的四个小孩里面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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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之后,这小孩红眼眶红鼻头地止住了泪水,张从林重新开始向他提问。
第一遍他问钱是怎么来的,小孩说是初中大哥哥给的,张从林问他大哥哥叫什么,他说叫李云,时间和地点也和前两个说的吻合,在案发第二天下午,游戏厅对面楼房的架空层下面。
然后张从林拿出钞票的照片给他看,说:“这就是那天,被害的老师身上带着又丢了的钱,你看看照片上的名字,然后告诉我,你见过这些钱没有?”
然后有意思的地方就来了,前两个小孩,一个说见过,一个说没见过,这个的反应另辟蹊径,他居然不看照片,而是抬头去看他的爸爸,脸上是一种没辙了只能去找靠山的彷徨和焦急。
张从林注意到,他爸也被看得一脸懵,问他看自己干什么。
可是孩子捂着嘴,又开始呜呜地哭,并且不停地摇头,不知道那意思是没见过这些钱,还是在对他爸说就看看,不想干什么。
看见这反应,张从林基本就生出了一种预感,那就是这几个小孩有撒谎的嫌疑。
过来之前,他就近去了趟派出所,找到了当时调解纠纷的民警。
民警想起来还觉得巧,笑着告诉他:“逮到他们4个啊,起因说实话,还有点搞笑,是当中一个人的同学忽然跑来,说他天天大吃大喝,肯定是偷了家里的钱。”
“小孩子嘛,我们本来当他是跟朋友闹了别扭,过来埋汰一下别人,没太当回事。但正好那时候镇上出了不少盗窃事故,粮管所的一个小孩前脚才走,说家里丢了400块钱,我们就想去看看再说,免得群众老说我们不作为。”
“我们找到的时候,他们刚好在一起,老蔡从最高的那个身上搜出了370多块钱,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是别人给的,我们问谁给的,他说是一中一个小混混给的,然后我们追着问,居然问到了一中那个李云头上,这下事情大发了,我们就赶紧给你们去了电话。”
后面的调查张从林基本都知道,因为流程是他们四处走的,录证人的口供画押,将从小孩们手上缴回来的钱还给死者家属。
因为人证物证都齐的恰好,而那个李云也完全不得人心,所以一套流程顺利地走下去,让李云即使上诉也失败了。
杀师案的物证,除了刀和指纹,剩下的就是这些钱,可万一小孩撒了谎,钱不是李云给的呢?
当时负责搜小孩身的蔡警官向张从林透露了一个细节,当时从这四个小孩手上收回来的、花剩的钱里面,有3张100块的整钞,和将近40块的零钱。
而张从林现在手里的那打照片中,带着名字的6张钞票数额就有180了,再加上另外3个同学交的钱,即使按每人最少19块来算,加起来也超过了200。
也就是说,如果死者伍老师,当天丢钱的数目真的是卷宗里记载的370余块,那除掉这些带着学生姓名的200多,剩下的钱里面至多只会有一张100的整钞,这和从小孩手里收回去的钱对不上。
这样就产生了3种可能,第一,小孩手里的钱,和伍老师丢失的钱不是同一批钱;第二,他们是几个神童,这么小就有反侦察意识,偷偷从乞丐那里换了钱;第三,他们警方一开始确定的这个370,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数字。
然而不管是哪种可能,这几个小孩都值得注意。
半个小时后,张从林从这个心理素质不太好的小孩嘴里,得到了一个颠三倒四、让他大吃一惊的答案。
他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最后彻底崩溃了,嚎啕大哭,说是偷的。
“……在、在粮管所的院子里偷的,那三个混混让我们交保护费,每个人都要交100,不然就完了……我怕爸爸打我,伟伟他们也是,后来他说,他知道哪儿能弄到钱,他在院子里打篮球,从窗户里看见那个大妈往棉絮下面压钱了,还说门口的老太太眼睛瞎,走进去她都看不见……”
关捷跨着自行车越溜越近,听到这个眼珠子都要惊掉了,恨不得立刻回去告诉路荣行不要怕,进他房里的不是乞丐,而是几个小屁孩。
小孩的爸爸听到这话,脸上青白交加,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乱成一团,心想撒谎、偷东西、蒙骗警察,任何一条放在他们大人身上,都不敢干,这么大点的孩子居然若无其事,淡定得他不由去想,自己到底养了个什么东西。
张从林继续追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说是李云给的?还说他让你们藏起来的?谁让你们这么说的?”
“是、是他逼我们去偷钱的,然后大人都说他杀了老师,偷了老师的钱,还不承认,所以被抓起来了。伟伟就说,那我们也说钱是他给的好了,这样家里就不会知道,我们偷别人的钱了。”
张从林:“……”
所以小孩的钱不是李云给的,乞丐身上的钱,却是伍老师的,他们一个整个系统,居然被几个小孩给耍得团团转,真是可笑又荒诞。
然而这才是生活的真面目,作为一切想象和作品的载体,只有活在现实里的芸芸众生,才是最真实最复杂的人。
半个小时后,关捷拖着猪排回到家,心里有消息不分享不快,他从车上跳下来,什么都没拿,直接冲进了路荣行的房间。
路荣行听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愕然了半晌,脑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靳老师在家里书柜上贴的一张便利贴。
上面抄着一句话:我们总是在亲眼观察世界之前,就被预先告知了世界是什么模样。[1]
而李云这个案子要更复杂,在结案之前,他先被打上了罪犯的标记,结案之后,他忽然又像是冤枉的,连这种确定的事实都能被推翻,路荣行心想,他到底应该看什么、相信谁……
作者有话要说:[1]—《舆论》by李普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