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第13章

作者:北南 标签: 业界精英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老头说:“孤家寡人,你不该管我。”

  纪慎语沉默片刻,把剩下的钱掏出来,自己留三百,余下的塞到枕头下:“爷爷,我陪你到晚上,钱你留着花吧。”

  老头一把浊泪:“我哪能要你的钱,住院费我也得还你……”

  “我师父说——”问起来还要解释,纪慎语改口,“我爸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有忙不帮,错过是要后悔的。”

  老头又问:“你这个小娃娃,怎么随身带着那么多钱?”

  对方已经太可怜,纪慎语不忍欺骗,把自己做青瓷瓶的事儿一五一十讲出来,眨眼间陪对方到了晚上,外面暮色四合。

  他告辞,拎着空荡荡的背包搭车,脑中过电影,一帧帧一幕幕,演到最后这刻只有失落。池王府站下车,他下车后在街口遇见丁汉白,丁汉白聚会归来,染着淡淡的酒气。

  纪慎语终于见着亲人了,不算亲人,那也是熟人。

  忙活那么多天,手指尖至今还疼,到头来只剩下三百块。

  这叫什么呢,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纪慎语何其委屈:“师哥……”

  丁汉白发怔,寻思着他们不是吵完架在冷战吗?不记得和好了啊,他喝高了?恍惚的空当纪慎语已经凑上来,仰着头,巴巴的,似是讨他的安慰。

  他大手兜住人家的后脑勺,这次知了轻重,轻轻地揉,慢慢地问:“怎么了?”

  纪慎语自觉毁诺,面露难堪:“我不能送你礼物了。”

  丁汉白没料到这原因,不容商量地说:“那不行,你打了包票,现在就送,让你给什么就得给什么。”

  纪慎语慌了,等对方为难他。

  结果丁汉白重揉一把:“算了,你就随便笑一个。”

第14章 苍了天了。

  刹儿街是条老街,街灯不甚明,把人影拉扯很长,把人脸上的笑打一层浅光。纪慎语笑得不自然,白牙露出来,可嘴角的弧度与平时不一样。

  他和丁汉白并肩朝回走,一米米,一步步,到大门口上台阶,经过前院回小院,走到廊下步至卧室外,同时立定,扭脸对上彼此的眼睛。

  无风,丁香花的香气被锁在空气里,掩盖住丁汉白身上的酒气。“早点睡,礼物就算你给了。”丁汉白说,“我体不体贴?”

  纪慎语已经推开门,回答:“体贴……谢谢师哥。”

  不料丁汉白补充:“用不着,以后少跟我犟嘴。”

  各自回房,丁汉白始终不知道纪慎语闭关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今天的颓丧是因为什么。而纪慎语服了软,还道了晚安,总之暂释前嫌。

  月落日升,丁汉白险些迟到,吃早饭时狼吞虎咽,动作一大又杵掉纪慎语的包子。到单位时仍然晚了,晚就晚了吧,顶多被张寅说几句。

  丁汉白做好挨批评的准备,结果张寅端着茶杯在办公室溜达,而后立在窗口吹风,像家有喜事。他伏案工作,片刻后肩膀一沉,抬头对上张寅的笑脸。

  “有事儿?”丁汉白纳闷儿,这厮今天好反常。

  张寅问他:“你不是吹牛一脚能跨进古玩圈么?那去过市里几个古玩市场没有?”

  多新鲜啊,丁汉白说:“去过,又不要门票。”

  张寅天生的挑衅脸,招人烦:“那你淘换到什么宝贝没有?”

  丁汉白答:“那里面没什么真东西。”他懂了,这人有备而问,想必是捡漏了。果不其然,张寅拍拍他肩膀,招手让他跟上。

  主任办公室的门一关,丁汉白看见桌子中央摆着一青瓷瓶,张寅满脸的显摆,等着听他说一句“佩服”。他弯腰伏桌上,全方位地端详,张寅还给他紫光手电,胸有成竹地说:“别整天吹,用真东西说话。”

  丁汉白目不转睛,连抬杠都忘了。

  “怎么样?”张寅逼问,“看出真假没有?”

  丁汉白看得出,器型款识哪哪都过关,那上面的脏污更是有力证据,证明这是件海洋出水的清朝青瓷瓶。但他纠结,他莫名其妙地感觉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

  他当然见过,这就是他扔掉不要的那堆残片。

  他当然又没见过,因为纪慎语捂得严实,脱手之前密不透风。

  张寅显摆够就撵人,丁汉白站直往外走,拉开门回头问:“你在哪个古玩市场淘的?卖主什么样?”

  “玳瑁。”张寅说,“卖主是个败家子,换完零花钱估计不会再去,你不赶趟了。”

  直到下班,丁汉白的心始终系在那花瓶上,分秒没收。怎么偏偏让张寅捡漏呢?他郁闷,郁闷得路上差点闯红灯。

  可心底又疑虑,那真是件好东西?他还想再看看,抓心挠肝地想。

  反观张寅简直春风得意,奔了崇水旧区,在一片破平房里转悠,斑驳灰墙窄胡同,各家门前的名牌一层锈迹。57号门口停着辆手推车,车上堆满废品,进门无处下脚,一方小院里也全是废品,逼仄不堪。

  冬天挂的棉帘子还没摘,张寅掀开进去:“在不在家?”

  就两间屋,穿着汗衫的老头从里间出来,不吭声不看人,先反身锁门。张寅找椅子坐下,讥诮地说:“防亲儿子像防贼一样,你累不累?”

  老头转过身,其实不算太老,顶多六十,头发根根直竖,完全是怒发冲冠。皮肉也没松,看着孔武有力,不过左眼污浊,半合着,瞎了。

  人们叫他瞎眼张,没人知道他真名叫张斯年。

  “下班绕我这儿,你不累?”张斯年这才回答,到脸盆旁边洗手边问,“有何贵干,卖废品?”

  张寅听见“废品”就来气,撇下来意,站起来呛声:“糗在这犄角旮旯收破烂,你让我脸往哪搁?外头堆着废品,里头攒着赝品,我看你八十推不动板车之后怎么办?!”

  张斯年挑挑粗眉,扯着瞎眼的轮廓:“不怎么办,等我两腿一蹬,你要是乐意,就拿板车把我推野山脚下一埋,妥了。”

  眼看要吵起来,张寅鸣金收兵,从包里掏出青瓷瓶,就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换话题:“妥不妥的,你看看这个。”

  张斯年立在原地:“光看看?”

  张寅笑起来:“我要换哥釉小香炉。”

  他势在必得,一年半的时间来了三趟,三件东西花光四五年积蓄,全被对方一句赝品打出门。这回不一样,他有信心,他得让老头屁都不放地去开里间的门。

  张斯年果然屁都没放,捏着钥匙去开锁,张寅瞧着那背影生出无边火气,恨声道:“瞎着只眼就能看出真假,换成别人早身家百万了,你倒好,收废品!”

  锁开了,张寅起身到门外,里面一张单人床,一对桌椅,除此之外全是古董。他开了眼,也气红了眼,分不出真真假假,觉得张斯年像个精神病。

  张斯年开抽屉取出一件十厘米高的小香炉,交换时问:“哪儿收的?”

  张寅答完就走:“是卖是留随你。”

  帘子撩起落下,光透进来又隔绝在外,张斯年走到桌前把青瓷瓶随手一搁,像搁水杯、搁筷子那么随便。他闭上眼,看不出瞎了,打着拍子哼唱京剧《借东风》。

  末了带着戏腔念白:“——孺子不可教也。”

  正赶上周末,丁汉白难得没睡到日上三竿,丁延寿要给他们师兄弟讲课,等其他四人聚齐,他已经开车到了古玩市场的门口。

  丁汉白戴着墨镜,西裤一道褶儿都没有,腕上的瑞士表闪着光。他这种派头最吸引卖家,好像浑身就写着——钱多、外行、容易忽悠。

  他状似漫无目的,实则镜片后的俩眼如同扫描仪,心脑中装着那青瓷瓶,做好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准备。他琢磨半宿,那瓶子太有熟悉感了,说不定就是同一批物件儿。

  海洋出水文物具有批量性,那很有可能不止一件。

  周末人太多,渐渐的市场里面摆满了,丁汉白转悠几遭便离开,没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拐到旁边的小巷,巷子窄,坐着卖的,蹲着看的,无从下脚。

  巷尾有片小阴凉,一个老头却戴着墨镜坐在那儿,面前一件旧秋衣,衣服上放着件青瓷瓶。丁汉白看见后没径直过去,装模作样地在其他摊位逗留,磨蹭够了才行至尽头。

  他把墨镜摘下:“阴凉地儿还戴着啊。”

  “眼睛不得劲,不乐意见光。”老头说。这老头正是张斯年。

  丁汉白抻抻裤腿蹲下,拿起瓶子开始看,他本来就不面善,此时脸还愈发地沉。然而,表面沉着,内里却搅起罡风。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昨天刚见过张寅那件,不至于忘。

  就算真是同一批出来的,也不能盘管虫的位置都一样吧?

  张斯年掏出根卷烟抽起来,等丁汉白问话,懂不懂就在问。丁汉白像是哑巴了,翻来覆去地看,他有点晕,张寅那件像家里那堆残片,手上这件又像张寅那件。

  有人逛到这边也想看看,他不撒手,直接问:“多少?”

  哪个卖家不爱大款?张斯年竖仨指头,三万。

  丁汉白没还价,又问:“浙江漂过来的?”一个漂字,证明他懂这是水里的东西,但他问的不是福建,目的是诈一诈来历。

  张斯年低头从镜片上方看他一眼,正正经经的一眼,说:“福建。”

  丁汉白再没犹豫:“包好,我取钱。”

  银行就在旁边,他取完和对方钱货两讫。临走他看张斯年冲他笑笑,不是得钱后开心,是那种……忍不住似的笑。

  他干脆也笑:“我是市博物馆的。”

  张斯年不怵:“我是收废品的。”

  “那这个月不用忙活了,三万应该够花。”丁汉白说,“我不行,我现在还得去加班。”

  他取车走人,当真奔了博物馆,以汉画像石的人情找馆长帮忙,要检测这青瓷瓶。送检不麻烦,但等结果需要两天,他测完就带着东西回家了。

  没错,丁汉白掏出去三万,但他没笃定这东西为真。

  张寅一趟福建只能带回残片盆底,如此完好的器物得是福建本省自留展出,就算有人寻到门路买入一件,又如何在两个月之内来到上千公里外?

  他得带回去好好研究。

  研究还不够,所以他只能腆着脸去做专门的检测。

  丁汉白到家了,家里没人,都跟着丁延寿去玉销记了。他进书房将青瓷瓶放在桌上,对着那本《如山如海》一点点端详。

  时间滴答,头绪始终乱作一团。

  说话声由远及近,纪慎语和姜廷恩各攥一只鼻烟壶回来,丁汉白脑海中的密网消散干净,决定歇会儿,看看那俩人在高兴什么。

  三人聚于廊下,姜廷恩聒噪:“大哥,姑父让我们雕鼻烟壶,我选的电纹石,雕的是双鸽戏犬。”

  丁汉白瞄一眼:“你家老黄?”

  “像吧!”姜廷恩喜忧参半,“老黄死掉一年了,我好想它,雕着雕着我就哭了。”情致颇深,雕出来活灵活现,丁延寿表扬了一番。

  丁汉白看纪慎语:“你的呢?”

  纪慎语伸手奉上,翡翠鼻烟壶,雕的是黄莺抱月,他挪到丁汉白身前:“好看吗?”

  丁汉白“嗯”一声,把玩半天没交还,后来姜廷恩絮叨老二老三如何如何,他也没注意听。“大哥,姑父说你不能偷懒。”姜廷恩想起重点,“料给你拿回来了,你得交功课。”

  纪慎语闻言从兜里掏出一块白玉:“师父让我替你选,白玉总不出错吧。”

  后来姜廷恩去找姜采薇了,廊下只剩丁汉白和纪慎语。纪慎语外面待一天,想回屋换件衣服,一转身对上书房敞开的窗户,正好撞见桌上的青瓷瓶。

  他愣住,扑到窗台上瞪眼。

  这瓶子?不可能啊!纪慎语冲进书房,架势把丁汉白吓了一跳,奔至书桌前彻底看清了,彻底确定了,那泥垢纹理,那黄斑污浊……这就是他闭关三天两夜造出来的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