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 第60章

作者:唐酒卿 标签: 近代现代

笔妖突然“扑通”跪下来,他胆怯地哭不停:“怎可如此!触犯律法的只是我。分界司与黄泉追究起来,也是我这妖物所为,与、与凡人何干!”

净霖说:“与他何干?楚纶如今已夺头魁,原本的状元因此错失。命谱随你一齐更改,这两人往后命途难料。”

笔妖以头磕地,他哽咽着:“我已知错,可、可是!事已至此,难道还要慎之死不成?他本当如此!若是随命而丧,他这一生便沦于黄土,我岂能忍心”

苍霁说:“你救了楚纶,另一人必沦于无名。可见不仅人会亲疏有别,妖也如此。天下诸般情意往来,真是麻烦。”

净霖静立片晌,说:“将你与楚纶的事情尽数道来。”

楚纶腿脚不便,志却高远。他幼时拣亲戚的残羹冷炙而活,待到十二岁初显名声时,便以嗟来之食为耻,不肯再受人施舍。他家徒四壁,穷得揭不开锅,所用书卷尽是自己亲手誊抄来的,打开那陋室之门,却连一点灰尘也摸不到。

楚纶时常因为读书而废寝忘食,他本有腿疾,身体也不好。十九岁时得人保举,入京赶考,结果铩羽而归。回来后便更加手不释卷,期间为人讼师,却常接贫民官司,为此没少风餐露宿,也因此更知疾苦。

二十二岁再度入京赴考,再度名落孙山。楚纶此时已旧疾累身,年纪轻轻便常浸药汤。落榜不仅挫了他的锐气,更使得他愈渐拮据。一夜握笔疾书,写到一半竟呛血不止,昏了过去。醒来时人已横卧榻上,桌上素面尚温,炉上药汤已煨。

有了此次之后,楚纶便常写着写着陷入昏睡,偶然翻得残卷,却发现纸页写满,具是他的字迹。可是楚纶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继续过。他逐渐察觉身边常伴一人,虽然看不见,却时刻都在。

一日楚纶撑首而眠,夜间听见风雨打窗,他似是昏睡,仍不醒来。不过须臾,就听得桌对面脚步轻巧,趴下一人凑近来观察。

楚纶不动。

那人便轻轻挪过纸,蘸了蘸墨开始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楚纶悄悄睁眼,见乌黑的脑袋对着自己,桌上正挽了袖子奋笔疾书。楚纶探首而观,那人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竟是个少年郎。

两厢对视,少年郎倏而大惊,吓得他一肘磕到墨里,翻溅了墨汁,迸得脸上皆是墨点。他一叫,楚纶也吓了一跳,又见墨飞出来,便猛地后仰,这一仰仰翻了倚子,摔了个结实。

常人摔便摔了,可楚纶这一下摔得不好,椅子砸着胸口,竟呕了血出来。他撑身残喘,觉得浑身冷汗直冒,胸口突突难止,越跳越慌,越慌越眼前发黑,大有不大好的意思。那少年郎慌忙来扶,抱他半身。说来奇怪,楚纶一得他抱,便觉得胸口稍缓,冷汗也不那么汹涌。

少年郎边抱边哭:“你若是今夜死了,便是被我害死的!这可怎么是好,我不害人的!”

泪珠雨似的下砸,楚纶几次欲开口,都险些喝上一口。少年郎越哭越凶,干脆仰头大哭。他哭得响亮,已经忘了怀中的楚纶,楚纶被眼泪泡了半晌,几欲淹死的时候才见他记起自己。

“见你病气积累。”少年郎可怜地摸着他眉心,抽泣道,“替你除一除。”

楚纶终于得以张口:“敢问”

少年郎一口“呼”气,楚纶只觉得浑身一轻,连胸口锥痛感都渐消隐去。他心以为自己遇着了小神仙,岂料下一刻,就听得少年郎说。

“虽然是妖气,但也沾过一点贤者仙气。我尽吹与你,算作报恩。只希望你仍存志向,不”

少年郎一口气吹得太足,楚纶没事了,他却一头垂下,“砰”的变成笔,掉在楚纶胸口。楚纶躺在地上,足足愣了半宿。他起身拾笔,见这笔平平无奇。

楚纶试探道:“敢问尊姓?”

这笔立在指间毫无回应,楚纶捂着胸口,忐忑不已,要以为自己做了梦。他带着笔上榻横倒,非常知趣的将笔搁在枕上,被盖一半。做完后他呆了片刻,又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经生魔怔了。

楚纶抱头怀疑中,又听得那笔“啪”的缩进被中。楚纶不敢再动,笔也不动,静了许久,才听笔啜泣道:“劳、劳驾,我要闷死了”

楚纶直直地盯着泛白的窗,陡然坐起,非常轻柔地掀开被角,恭敬地请出笔头。

笔说:“劳、劳驾头反了”

楚纶立刻颠倒过来,笔在枕上躺好。楚纶一瞬不眨地盯着它,它又悄悄往下缩了缩,结结巴巴道:“你你这般盯着我我、我有点怕。”

说罢又将头藏了进去,不肯让楚纶再看。

楚纶给它折了被角,睡下时背对着它。天已近亮,楚纶呆呆地想。

愧对爹娘,我怕是念书念疯了。

第44章 乐言

楚纶疯没疯尚且不论,但在旁人看来他已是走火入魔, 疯得不轻。只说楚公子上街卖字, 待歇笔时, 还要对那笔和颜悦色地说上几句辛苦。

路过的人伸颈而问:“这笔有何辛苦之处?”

楚纶就说:“它忙碌一日, 自是辛苦。”

路人又道:“笔乃器物,哪听得懂你说什么?”

楚纶欲言又止,只对着手中笔说:“你休要再哭, 墨淌出来了。”然后他再抬首, 周围一众人皆把他当傻子看。

楚纶也觉得自己疯了,他整日夹纸而出,墨尽方归。托疯名的福, 生意倒是越来越好,毕竟写了一手好字还相貌堂堂的疯子实在难得。楚纶日子稍见宽裕, 药也买得起了。然而他并不知晓, 纵使他百般努力,这一世他的寿命也会结于第三次进京前。

因为在黄泉命谱上,楚纶于天嘉十二年春, 丧于急症。临终前孤苦无依, 蓬船漂泊, 已经汤药不进, 拖了两日才彻底断气。死后经人草席一卷, 丢入乱葬岗。什么才学名声, 皆葬黄土, 并且命谱上清清楚楚地提了另一位姓左的高才为状元。

笔妖越见楚纶宿夜苦读, 心里便越不好受。他本欲告之楚纶,又屡次咽回去,因为楚纶人如春风,笔妖私心愿与他待在一起。

眼见冬日已至,楚纶已经打点门院,以待春时。可他收拾妥当的行李总被偷藏,所剩的银两也会无故消失。

一日,楚纶立笔唤他,道:“我春时将沿江上京,你可有打算?”

笔妖骨碌碌地滚去一边,变作少年盘腿坐在桌上,说:“你何苦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便留在家中,我陪你玩。”

楚纶说:“科考在即,不能不去。”

笔妖明知无济于事,仍说道:“你已名冠东乡,何必再苦求那功名利禄?”

“功名不论,报国无门。”楚纶移着腿脚,冬日时常疼痛,他盖上薄袄,说,“我寒窗苦读十余年,只望来日能有一用。”

笔妖兴意阑珊,他攥紧纸页,探身问:“即便死也行吗?”楚纶一愣,笔妖立即吓唬道,“京中有许多妖怪,皆是大妖呢!他们专喜你这样的读书人。”

楚纶问:“你也是大妖怪吗?”

笔妖点头:“我从前的主人是九天颐宁贤者,我当然是大妖怪了。”

岂料楚纶闻声而笑,他虽时常温和,却难见这样的大笑,似如阴云破开。

“如都是你这般。”楚纶说,“我便更想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