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宣德握着拳头,慢慢地走到柳云若身旁,看见泪水滑过那张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看见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在茫然地搜寻。那样痴惘而期盼的神情,让宣德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要掀翻了理智,只想一剑劈开这血迹斑斑的刑架,把这个人拥入怀中。
他终究是不能,他来这里,是皇帝的身份。
迟疑着抬起手,在柳云若的眼角轻轻拭去一颗泪水,他竟被那颗泪烫得颤抖了一下。
宣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你不说实话,让朕怎么救你?”
柳云若的眼神黯淡下来,为什么你一定要问,我欠你的,用命去偿还,还不够么?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被那一道一道的痛,切割成了碎片,让他连编一个谎言来应付宣德的思维能力都失去了,喃喃地呻吟着:“别问了……皇上……求求你,放过我……”
宣德的手指顺着柳云若的脸颊滑下来:“说出来,把你做的事情都说出来,你都结交了哪些人?朕保证,一定饶你一命。”
柳云若凄然望着他,这样生硬的言辞,如一只响箭刺穿了他的心脏,看得见的烙铁,只能烫伤皮肉,而看不见的刀锋,却在心里深深刺着。我对你来说,真的不如一份口供重要?
“皇上……”柳云若沾血的唇蠕动着,但这声音已经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他原想着用自己的性命去偿还对宣德的亏欠,现在才知道,降临在他身上的惩罚,要比死残酷百倍。
“说吧……”宣德的声音还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悲凉,只是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柔情的劝告,还是淫威的逼迫。
他自己都疑惑,为什么一定要问呢?
可以说的理由,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容许臣下有背叛,如果按照柳云若信上所说,朝中还有高煦的势力,已经有大臣和藩王勾结,那么对大明江山,对他自己,都是危险的。成祖年间景清为了给建文帝报仇,假意投降,在朝堂上突然拔出匕首投向成祖,要不是锦衣卫挡住了,只怕永乐这个年号只能存在一年。他不能冒这个险。
不能手的理由,在内心更深处,是恨柳云若,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愿背叛高煦。他为汉王所做的,已经超乎了宣德预料,让宣德知道,这个少年的能力,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如果这次不狠心把他心底的事都挖出来,不让他彻底放弃了那无妄的幻想,下一次,下一次的下一次,宣德不知自己该怎么救他。
强迫自己变得冷酷,说服自己,这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宣德收回了抚着柳云若脸颊的手,冷冷道:“你要是再不说,朕就让他们继续用刑了。”
不要……柳云若已无力说话,只能那样绝望地望着他,他的疼痛和绝望,还有他向宣德乞求的自尊,他只希望他能明白。
宣德却是转过了脸,对钟法保道:“你……继续吧——”
感觉背后又有热气逼近,柳云若恐惧地全身颤抖,他唯一能动手指向前伸着,那个苍凉孤独的手势,像是徒劳地想要挽回昨日的温存。
宣德的拳头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无数次地想要喝止,可以又强行咽了下去,他没有理由阻止钟法保,只要有外人在场,他便只能是皇帝的身份。他知道现在只要对柳云若有丝毫的怜惜,明天的早朝,内阁大臣就敢当面指责他是为了一个男宠而不顾江山社稷的昏君。
直到那凄厉的、长长的惨叫在耳旁响起,即使冷定如宣德,还是禁不住回头了……
柳云若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阵,然后毫无征兆地,那只向前伸着的手,就软软地垂了下去,像五朵联翩的落花,悄然坠落。他终于失去了知觉,淹没于巨大的疼痛,或者淹没于他内心的绝望。
宣德只觉得心脏的血如同潮水一样冲到了脸上,喉头有滚烫的东西翻涌,原来,在外面听到的惨叫,和这样近距离的观刑,是完全不同的……他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沙哑着吩咐了钟法保一句:“你替朕审吧……”就用手帕捂着嘴,大步走出了刑房。
走出锦衣卫的监狱,宣德才逃开了那几欲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深深吸了口气,冷风灌进肺腑,竟是刀割一样的痛。但他也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把柳云若遗弃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这么狠心么?
一回头,看见黄俨跟在身后,微微一惊:“你来干什么?”
“皇上……”黄俨声音发颤,不知他是担心柳云若还是担心皇帝,“别再用刑了……您知道,他不会说的……”
街道上空旷而冷清,大约是因为皇帝来了,锦衣卫极其迅速地清了街。离开了那么多陌生的注视,宣德的眼中无法遏制的湿润起来,他疲惫地闭了眼。他想起他对太后说的话,他说,他是爱柳云若的。那么,当他一次又一次背叛的时候,还可以因着这爱,无限期无终止地原谅他么?
“黄俨……”思索了一阵,宣德最终轻声开口。
“臣在。”
“你还回去……”
“皇上!您……”
“听朕说!你回去,找个稳妥的大夫——不要是太医,给他看看伤,让钟法保先不要用刑了——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黄俨长出了一口气,跪下道:“臣明白,臣遵旨。”
宣德轻拍了一下黄俨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还有去和那些大臣周旋,既然要救他,就必须为他挡住这些看不见的刀剑。太后说积毁销骨,他依然要奋力一搏。
爱是慈悲,爱是宽恕,爱是忍耐。爱是付出,却不求回报,甚至不求感动。
宣德想,柳云若也是这样爱高煦的吧?也许上天对他们最大的愚弄,是他们都在爱着,却不相爱。
三十一、千夫所指
宣德没有回乾清宫,直接到了内阁。这已是晚饭时候了,其他几个阁臣早已下职,只剩下夏元吉一个人还伏在案上看折子,看见皇帝进来吓了一跳,忙抛下折子起身就要下拜。宣德扶住他道:“朕说了,您是朕的老师,不用行大礼的。”
夏元吉向宣德脸上觑了一下,道:“皇上气色不好。”
宣德强笑了一下:“是么?”他走到桌案边,随手翻弄了一下快要堆积成小山的奏折,皱眉道:“今天这么多?”
夏元吉沉默了一刻道:“今日奏疏,军政的十四本,民政的四十七本,臣等已写了票拟,让太监送到皇上寝宫了,这剩下的二百三十八本——都是请皇上严惩柳云若的。”
“哦……”宣德正在翻折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二百三十八……御史言官都上奏了?”
“不独御史言官,还有六部九卿共同上的一份奏章——在这里……”他从案上拿起刚刚看的那本奏折,双手捧给宣德。宣德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刑部侍郎魏源的笔法,魏源当过御史,文字犀利是不必说的,他又提倡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一篇古文洋洋洒洒上万字,也亏得他半天之内能写出来。
宣德实在没有心情去看那些精彩的词句,直接翻到最后,果然是密密麻麻一片署名,六部九卿都有。他自即位以来,各种施政都会引起争议,唯独这回,看见他的大臣们真“万众一心”了。他被这些签名刺得眼睛疼,他心里是有隐约的担忧,可是群臣的反应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
看看奏折上还没有写票拟,问夏元吉:“先生准备怎么批?”
夏元吉道:“臣看了半天,只能批‘如议’——当然,还要皇上拿主意才行。”
宣德微微一皱眉:“六部的意思是?”
“把柳云若交刑部严审,顺藤摸瓜,一查到底。”夏元吉说得丝毫没有犹豫,看来这不光是六部的意思,也是阁臣们的意思。
“交部……”宣德苦笑了一下,可惜原来的刑部尚书金忠调任户部,现在刑部一切都是侍郎魏源掌管,若是把柳云若交给他,真是连一线生机也没有了。他在椅子上坐下,缓缓道:“各位大臣爱君忧国,话说得都不错……但柳云若伺候朕已久,且有救驾之功,先生看,有没有可恕之处?”
夏元吉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语塞了一下。其实朝臣们非杀柳云若不可,一大半原因在于他跟皇帝的关系,皇帝身边养着一个男宠,让后世记载,总是一个污点。更何况柳云若是宦官,文臣们最怕的就是出现东汉时期宦官左右朝政的状况,现在柳云若被他们抓了把柄,所有的厌恶和怨气都借着这个案子倾泻出来,当然是一定要斩草除根。
他没告诉宣德,实际情况比这堆成山的折子还要激烈。下午在内阁召集六部尚书、侍郎会商的“阁议”中,以魏源为首的六部九卿态度极其强硬。魏源当场摘下腰上玉牌放在桌上,说皇上要是偏袒柳云若,他就自请去守南京孝陵,永世不再入宫了,其余大臣纷纷响应。夏元吉年老持重,觉得他们这样大规模地上折子,有逼宫的嫌疑,但其他阁臣却赞同。其实他们是拿准了宣德想要做明君的心思,若是因为一个男宠处置了言官,那就自己承认是昏君,言官反而成了气节高尚的诤臣。
夏元吉轻叹了口气道:“皇上,就是免死金牌,也不赦谋反的。”
宣德两手相握,觉得掌心是一阵阵地冰冷,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拥有了江山,有些事情还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