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文渊”,夏元吉叫着魏源的号,他只能耐着性子好言相劝,“柳云若毕竟是皇上的近侍,将他发往辽东,皇上脸上也不好看。我并没有说不处置,不如——”他皱眉想了想,历来处置太监的刑罚,也就是杀、流、杖,不能杀也不能流放,只剩下廷杖一条,好在廷杖是个可轻可重的处罚,便道:“改成廷杖吧,另外削去柳云若司礼少监一职,他没了官职,也就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魏源笑了笑:“太老师有命,学生敢不遵从?廷杖——嗯,内监交通外官,最轻的也是杖四十,柳云若串联藩王谋逆,那就杖八十好了。”
八十……夏元吉竟轻轻打了个哆嗦,廷杖不比普通的杖责,那粗大的棍子看看就吓人。责打大臣的时候,还可以穿上厚绵底衣,柳云若一个犯了重罪的太监,当然不能有这种待遇。夏元吉脑中一掠而过是柳云若瘦弱的身形,真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被这一顿重杖给打死了。但好在刑部让步了,至于打得轻重,自可让皇帝去周旋。便点点头:“好吧,这个你说了算。”
魏源含笑望着他,淡淡道:“老师,除廷杖之外,学生还有一个额外的请求。”
夏元吉看着他那对黑得不见底的眸子,心有隐隐有不详的预感,问道:“什么?”
魏源冷冷道:“为了免除后患,请皇上将柳云若断手以正纲纪!”
魏源的奏疏送到御前的时候,宣德气得顺手就砸了茶杯:“放屁!汉文帝就废除肉刑了,哪有断手一说!朕又不是隋炀帝,什么时候用非刑处置过人!”
于是夏元吉只好再回去和刑部的官员谈判。“动用非刑”是暴君行径,这一顶帽子扣得很大,魏源也不敢再坚持,只好说既然皇上嫌断手不见于刑律,那就改为拶刑,只要柳云若以后不能再写字就行。此案涉及高煦,为了警示其心,要将柳云若押往西内禁苑,当着高煦的面受刑。
判决送上来,宣德也知道这是刑部最后的让步了,柳云若毕竟犯的是重罪,若是不从重责罚,难以平定朝中舆论。
在奏折上写上“准奏”的时候,宣德的心里实实在在疼痛起来。若果皇帝真的可以随意生杀予夺,宣德宁可把这些大臣杀光了,也不想伤柳云若哪怕一根小指,但是他不能——也正是因为这些人,他的江山才能稳固。
二十六岁以前,他人生的追求里只有江山,二十六岁以后,他在拥有江山的同时还多了一份牵绊。但是,他不能把柳云若跟朝纲社稷相比,不是他狠心,而是他没有那个权利。皇帝不过是江山的一个守护者,他还不能为所欲为。
黄俨看着皇帝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安慰道:“臣听说,受过拶刑后,假以时日,也是可以复原的……”
宣德缓缓起身,自那次从锦衣卫牢房出来,他就没有再去看过柳云若,一来是要防止大臣非议,二来,他想用这样的冷落让柳云若反省。他把这样的冷落当作惩罚,惩罚他的背叛,也惩罚自己,又一次向他妥协。
两个月来,唯一能抵抗寂寞的,是安慰自己,他终究会回来。希望这场磨难,能磨去他的妄想,从此后安安稳稳留在自己身边。只要他回来就好,哪怕一身伤痛,他会用爱意和时间慢慢为他治疗。
宣德说:“黄俨,带朕去东厂看看……”
黄俨打开门,带着几个太监迅速退下,宣德慢慢走进去,低头望着那个轻轻颤抖的身体,沉声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柳云若抬起头,目光迟疑着,嘴唇微弱地翕动着,似乎说话是一件艰难的事。的确,他已两个月未与人讲过话。两个月的孤独,完全的孤寂。虽然没有人再对他刑讯逼问,但那是更残酷的表示,意味着宣德已放弃,放弃了对这件案子的追查,也是放弃了他。
柳云若艰涩地转动了一下咽喉,终于他说:“对不起……”他极短暂地轻笑了一下:“上次,我要说的……没来得及……”那神情天真而羞赧,好像忘记了刑房里的遭遇。
宣德沉默片刻,然后伸手给他,命令道:“过来!”他将柳云若的身体拉入怀中,吻着他的脖子,两个月的离别,在失去的恐惧中游走,他的灵魂和身体都空虚太久。他不想再说什么,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经无法用语言和解。
他粗暴地去撕扯柳云若的衣衫,柳云若愣了一下,然后自己动手,动作专注而虔诚。激烈而绝望的爱欲,宣德觉得柳云若像是在挥霍生命中最后的激情,他看见他的眼泪滴落下来。
筋疲力尽的时候,宣德想到自己的疑问,问他:“你那么爱高煦吗?”
柳云若的脸上有汗水,眼中有笑意,那神情却是绝望:“我不能不爱他。”
宣德努力去分辨“爱”和“不能不爱”有什么区别,他试着探寻柳云若心里的想法。
柳云若伏在宣德枕边,眼睛闭着,却在轻轻说话:“皇上……你有很多东西,有皇位,有母亲,有自由。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希望是我还在思念着他,我不能放弃他,这太残酷。”
“那你爱过朕吗?”
“……当您见到我的时候,我的感情就已经残废了,我无法再爱任何人。”柳云若想,或许这样的拒绝可以让宣德尽快地释怀,然后完全忘记他,过正常的生活。
不是不爱,只是时间不对,他不应该在那种情况下和宣德相见。倘若他们相遇在汉王之前,或者在乐安之战之前就好,他会愿意接受宣德的承诺。可是命运把他逼迫到了这样的境地。
“就因为朕赢了那一次,所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朕?”
柳云若睁开眼,冰冷的手指轻抚上宣德的脸,眼中是歉疚和婉转的疼惜,他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皇上,赐我一死吧,什么死法都可以——这是我唯一能补偿您的。”他太累,遍体鳞伤,已不想再独自抗争。
看来他还不知道……宣德想到母亲的话和那份被自己批准的奏章,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但是他不能放手。柳云若说他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或许没有错,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忍受失去。
他安慰自己,他是皇帝,他有权利自私。他硬起心肠道:“你想补偿朕,就活下去。”他向柳云若一扬下巴:“起来,朕有事对你说。”
他们都抱膝坐在床上,身上简单地披了衣衫,宣德开始用皇帝的身份宣布一些简单冰冷的词句。他说了自己为了救他而做的努力,柳云若只是歉然微笑着;他说到廷杖八十,柳云若的肩膀轻轻缩了一下;他说到要用拶刑,柳云若放在膝盖上的手一颤。
然后他慢慢伸直手指,清秀的手指,微微的关节突起,就是这双手那次在西内为汉王抚琴,就是这双手在梅花树上为宣德挂上彩灯……他在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可以为这两个男人付出。
宣德看见他睫毛上的泪光,以为他在恐惧,面对这样的处罚,是人都会恐惧。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柳云若揽在怀中:“就是一时疼痛,忍过去就没事了——朕以后会好好待你。”
“谢皇上隆恩……”柳云若毫无怨怼地轻轻叹息。既然他不许,他就不能死,他的生命早已不由自己掌控。他亦知道所有痛苦都要由他一人承担,只是他的痛苦,找不到任何出路。
三十三、绕指柔肠
柳云若被押到西内禁苑,正是这座园子春光最好的时候。阳光从石子路两边的梧桐树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树叶翠绿地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花草清香。
柳云若颈上戴了重枷,几乎步履蹒跚,他想走慢一点,再一次记忆这座园子带给他的安慰。可是刑部的衙役推搡着他,那些熟悉景物,池水、杨柳、桃花、石凳匆匆从他眼前流过,无法为他停留一刻。他看见的是时间刷刷地回流。
他被带到前厅的门外,一眼就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厅内,里边的光线太暗,看不见高煦的脸,只有那坚硬的线条一如往昔。
王爷……柳云若在心里轻唤了一声,他终究是回来了……汉王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当年他把他抱上马的那一刻,他的手放在他小腹上,便是在他身上打了烙印,注定他这一生一世,都只能属于这个男人。这烙印太霸道了,容不得违抗,即使感情已经千疮百孔,他依然要靠记忆来爱。
前来监刑的是刑部侍郎魏源,和东厂的一个宦官苏岳。苏岳向高煦道:“皇上有旨,您今日只是观刑,不能出这个门儿,不能与柳云若交谈。”
高煦没有理他,只是慢慢地向前走,走到了门边,好让他能近一点看见柳云若。柳云若正被卸下重枷,神情里写满疲惫和疼痛。高煦突然想不起当初那个抱着白狐的孩子,仰头静静望着他,目光清澈如同雨水洗过的太空。同样的轮廓,却再也无法重叠。
柳云若一点点抬起头,和高煦对视,他看到了高煦眼里隐忍的痛楚,也看清了高煦鬓边的一抹灰白……白发……还不到四十岁的王爷……那个曾经霸气的、笑傲天下的王者,在失去一切之后,终于变成了一个隐忍无助的中年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简直就像一场梦,只是这梦没有醒时……
柳云若被这剧烈的悲酸冲得浑身颤抖,几乎摇摇欲坠,他是那样羞惭,为自己曾贪恋宣德的温情而羞惭,他哽咽着开口:“王爷,对不起……” 他是唯一能够承载汉王过去的人,也是唯一能给他未来以希望的人,他怎么能够放弃。
魏源脸一沉:“本官已告知你,不能与高煦言辞交通,这么快就忘了?来人,”他手一挥,干脆利落地道:“打十棍。”
押解柳云若的衙役都带着水火棍,连刑具都不用找。当即两人上前,在柳云若膝弯处一踢,将他踢得跪倒,两根水火棍交叉架在他背后,从腋下穿出,用力一压,将柳云若压倒在石板地上。另两名衙役的棍子便高高扬起,“呼”得一声打下来,结结实实落在柳云若臀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太快了,柳云若还没有做好准备,一声惨叫冲到了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时候,却猛然意识到汉王就在旁边,急忙咬住嘴唇堵住了那声痛呼。只是这一下咬得太过用力,嘴里立刻有了腥咸的味道。
听得上面一声怒喝:“你干什么!”第二棍没有再落下来,柳云若喘息着转头去看,却见汉王一步踏出,抓住了扬起的棍子。
魏源嘴角带着轻蔑的笑,二十年前高煦与太子争位,他的恩师谢缙因为在成祖面前替太子力争,被高煦陷害至死。今日情势逆转,高煦成了阶下之囚,而他权柄在手,他执意要将柳云若押到西内用刑,正是要利用这个机会羞辱昔日政敌。他冷冷道:“朱高煦,圣旨不许你步出此厅,你不遵旨,本官只好责罚他了——”他眼角瞥了一下趴在地上的柳云若,淡淡道:“加十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