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然后接下来琴声渐渐升高,铿铿锵锵,清越奋迅,慷慨激昂,仿佛天边雷暴,头顶电闪,似是有狂风骤雨即将爆发。宣德不禁错愕,没想到这样激烈的音乐能从柳云若还未完全复原的指下迸出,更不知弹琴的人触动了什么情怀,琴下流泻出的竟是恨不得连自身都毁灭的盲目激情。他眼前忽然出现南京地震时地动山摇宇宙一片昏黑的场面。
他刚走进书房,就听见“铮”然一声亮响,柳云若一脸茫然地望着绷断卷起的琴弦。
宣德一眼看到柳云若指尖有隐约的红色,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样?”
柳云若抬起迷离的眼睛望向宣德,怔忡一下似乎明白过来,忙起身下拜。宣德一把拉他起来,握住他的手腕检查,原来是指尖被琴弦打破了一个口子。他掏出手帕为他轻按伤处,责备道:“你干什么?手刚好,你又跟它过不去?”
柳云若笑笑道:“没事的,今日弹琴,忽然想起以前的一首旧曲,试了一试,还是驾驭不了。”
宣德问:“那是什么曲子,高得吓人?”
柳云若随意拆下那根断了的弦,摇头道:“不是什么好曲子,少年时随意弹的。”他拉开抽屉,找出一根琴弦接上。
宣德看他语气从容,暗想大约是自己心里有事,多心了,也就不再问。笑道:“朕刚才进来看秦倌儿他们在摘豆角,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朕?”
柳云若笑道:“皇上来得巧了,我今早上忙活了半日,还真有好吃的。”
柳云若自住到这里,连吃的菜都是秦倌儿他们自己种的,凉拌芥菜丝儿,宫爆三鲜豆儿,一盆豆角茄子之类的时蔬炖在一起,唯一的荤菜是一盘西湖醋鱼,是柳云若按照江南船菜做法配的汁,酒也是自己酿的桂花酒。宣德一看便有了食欲,刚拿起筷子,秦倌儿又端上来一碟子煎得黄亮的小贴饼子,宣德夹起一个咬了一口,不禁赞道:“好鲜!这是什么馅儿?”
柳云若道:“今早上我看架上的葫芦熟了,让他们摘了两个,和着青芹菜儿剁成细未儿用高汤浸过,拌嫩荀瓜丝儿,好不好吃?”宣德吃得极高兴,笑道:“孟夫子说君子远庖厨,你竟有这样一手绝活儿,真该叫御膳房那些厨子跟你学学,成日拿温火膳糊弄朕。”
柳云若笑道:“这不过是江南普通农家风味,可惜北京种不出莼菜来,否则葫芦丝饼配上莼菜汤,那个味道——。”他似是无限畅想地叹了口气。
宣德没想到他那么高雅的一个人,对吃上倒如此在意,觉得十分好玩,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看你馋的样子,想吃么?跟朕去南巡吧!”
柳云若笑道:“古有张翰见秋风起思吴中莼菜、鲈鱼,而弃官南归的,今有皇上为了一道汤而南巡,也是佳话。”
宣德一边伸筷子去夹第三块贴饼子,一边道:“看你说得,朕真成了昏君了。南京地震震蹋了半边孝陵,朕要亲自去看看,几日内就要启程,钦天监正在算日子。你也准备准备,需要什么赶紧置办。”
柳云若刚送到口中一筷鱼,手上一颤,只觉口中一阵刺痛,原来是一根刺扎了上颚,口中立刻有了腥咸的味道。他拿过清水漱口,看见吐出的水中有一丝一缕的红色,仿佛在提醒着他一些什么,心中是一片混乱。
难怪今晨起来心头便有不安的抑郁,本想弹琴排遣,弹着弹着竟会弹出烈风骤雨来,原来果然是他的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一直用来逃避现实的理由便是“没有机会”,可是这次是上天给他一个机会,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若他放弃,只怕汉王等不到太子即位,便要在孤独与凄凉中老死西内——仅仅是因为他舍不得眼前的幸福。
宣德见他吐出血丝,关切地问:“怎么了?”
柳云若摇摇头,用白斤拭过嘴唇,还有一丝淡淡的红晕染上去,他的心中渐渐冷静下来,道:“皇上,我回宫住两天好么?一些东西遗留在宫里,需要收拾一下。”
宣德一笑道:“好,多带些药品。这次是赈灾不是游玩,路上大约会辛苦一点,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要多注意。”
柳云若握住宣德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心中酸涩煎熬。怪不得今日有兴致给他做这样一桌丰馔,原来他早知道,这样的金风玉露,把盏言欢,将是他和宣德最后一次坦然愉悦的相聚。
因为时间紧急,钦天监算出三日后不大不小是个吉日,宣德也不在乎这些,便下旨三日后启程。临出行的前一天,柳云若对宣德请求:“我想去看看他。”
宣德的脸色稍稍一变,却没有发作,语气温和问他:“有事?”
柳云若道:“上次去西内受刑,是不省人事被拖出去的,昏迷前还记得他在叫我。现在伤好了,手也完全恢复,总得让他看一眼,好叫他放心。”
宣德一皱眉,这半年来算是两情相悦了,可是听到他提起朱高煦,还是会本能地觉得厌恶烦闷。他又不愿一口拒绝显得自己气量狭窄,找个理由:“这么点小事,朕派个人去告诉他一声不就行了?”
柳云若轻轻摇头:“他一向心高气傲,上次虽然只是观刑,对他却是奇耻大辱,若是旁人去了,他未必会听,也未必会信。”
宣德没想到他受刑时痛得死去活来,却还顾及着朱高煦受了屈辱。那个人还是不可磨灭么?他心里泛上来一股酸酸的味道,沉着脸没有做声。
在这沉默中柳云若的眼神黯淡下去,涩然一笑道:“皇上要是不高兴,就算了,恕我失言。”他默默一躬身,就要退下。
宣德忽然一把抓住他,抬起他的脸便向他唇上吻下,似是报复,还在他唇上狠心一咬,柳云若吃痛,“啊”得叫了出来。
宣德沉声道:“少跟朕用激将法!朕才不上你的当!不就是想见朱高煦么?去就是了!”
柳云若惊诧地抬起头,他知道宣德心中定然不快,虽然终究有办法让他答应,却没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宣德搂着柳云若的腰,在他耳畔轻叹了口气:“朕知道,让你一下子忘怀他也是不能。与其你郁结于心,天天跟他梦里相见,还不如让你见了,一了百了。”
柳云若听到一了百了,心中怦然一跳,他想解释一句,他并没有和汉王梦里相见。真不知为何,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汉王,似是因为分别太久,正如宋徽宗说的“和梦也新来不做”。然后清醒的时候,他仍能记得关于汉王的一切,越是久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晰,汉王第一次把他抱上马,汉王在大明湖畔俯下头亲吻他。
仅仅是记忆,却又那样沉重。唯有死亡才能终结的沉重,一了百了。
柳云若觉得自己眼眶酸热,手指却是冰冷的,心里钝重地痛。他忽然紧紧抱住宣德,靠近他的脸庞,寻找着他的嘴唇,手指盲目地解着宣德身上的衣带。宣德很少见柳云若这样激动,有些愕然,他在亲吻中尝到了咸咸的泪水,轻声笑道:“不必这么急吧?朕晚上来陪你。”
柳云若执拗地道:“不,我要现在,就是现在……”泛滥的激情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包裹了他,他的绝望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向着黑暗的潮水俯冲下去,只听见呼啸的风声。他想惩罚自己,让自己疼痛,如此厌弃自己,才能舍弃宣德给他的温暖单纯的感情。宣德那双含着温柔与信任的眼睛,一个眼神,就可能把他所有的勇气统统推翻。
穿上衣服后,宣德去内阁,他去西内。
汉王被关在这里已经两年,大约是太久的时间让看守园子的锦衣卫也放松了警惕,并没有上次搜身那一套程序。验过了他的关防,便有一个侍卫引他进去。
高煦正在书房写字,他站在桌前,侧脸对着柳云若,鬓边的一丛白色灼灼地刺着柳云若的眼。听到脚步声,他随手先将桌上的纸抓成一团,抬起头看见柳云若,眉棱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慢慢放下了笔,却没有说话。
柳云若向同来的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转身关了书房的门。高煦的眼神黯然停驻在他脸上,嘴唇动了一下,也只是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你……怎样?”
柳云若轻轻伸屈一下手指,轻声道:“王爷,我的手没事了,你不必再担心。”
其实他不必说,高煦从他的脸色看就知道他的伤已经好了,并且应该生活得不错。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比上次亲眼目睹他受刑,更有种喘不上气的压抑。
高煦勉强用平和的语气道:“他对你很好?”
知道终究要面对这件事,柳云若微微一笑,点点头:“是。”
高煦的眉梢又是稍稍一颤,似是被针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扎了一下,他知道,当初那一放手,就是明明白白失去了他,再多的期盼和想象,都是他望梅止渴的一厢情愿。他淡淡道:“那我放心了。”
柳云若抬头,他的眼中有泪光,这还是当初的那个豪气干云的王爷吗?原本一个意气遍是风发,世间万物只要喜欢就一定要得到的人,也终于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低头。
柳云若转头去看窗外,湖水上的睡莲在秋风中轻轻地摇曳,宁静清冷,与当年的西内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们都再也回不去。他想安慰汉王一下,便微笑着道:“王爷,太子很好,聪明健壮,将来一定是非凡之主。”
高煦缓缓摇头,语气里尽是萧索:“云儿,别再为我操心了。”他自嘲地耸肩一笑,“你知道么,我在这里呆了两年,七百二十八天,我每天看着四方天,四方地,看日头东升起落,看柳叶枯了又绿。这些日子,我失眠、身热不退,你看,我连白发都有了……你说的十年,我不想等,怕是也等不了了……我跟你说过不会学楚霸王,可是有时候,我真受不了,真想有一把剑,能够把周围这些人都杀了,杀了朱瞻基,杀了我自己!……”他说到激动处,一股热血全涌到脸上,脸色由白转红,抓着桌沿儿的手青筋暴起,全身颤抖。
柳云若抢前一步,握住高煦的手,眼中含着热泪,轻声道:“王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云儿,给您带了点东西……”
高煦听他说最后几个字声音哽咽艰难,心中稍稍一震,抬起头,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