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优
小庙果然破败,庙里挂着早已烧尽的卷香,香灰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风吹散,只剩铁丝的内芯。三个染尘的蒲团并排放在地上,蒲团前有一香坛,里面还插着不少被腐蚀得厉害的木质香烛根。
柳息风仔细观察小庙里的石像,说:“这是土地庙?”
李惊浊说:“嗯。这个土地庙没什么可看,你要是想看还有人供香火的,就等我们回去。管我家那一片的,也有一个土地庙,离我家祖坟不远,年节时候我祖父母还会去上香。我们那边人多些,那庙常年香烛瓜果不断。”
柳息风微讶:“我以为那十年之后,农村早没有这些东西。”
李惊浊说:“还是有。我祖父讲,那十年,其实大家也没搞清楚到底在干什么。革命——多少私欲,不过假它之名。”
柳息风说:“毛姆讲,魔鬼要作恶,必先引用圣经。”④
李惊浊沉默一下,说:“我先出去透口气。”
柳息风在庙中看了许久,才出去,对李惊浊说:“你很讨厌寺庙?”
这话意有所指,李惊浊想到初见时柳息风的玩笑,便说:“也不是。鬼神,祭祀,一些传统,我虽然不喜欢,不相信,但也知道要尊重。你想看,我就陪你去,没有什么。那天态度不好是因为我刚回来,之前在医院,一直很压抑,开不起玩笑。”
柳息风说:“因为你导师那件事?”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牵起他的手。
李惊浊的大拇指在柳息风手背上抚了抚,渐渐卸下心防,说:“医院就是个很压抑的地方。”
柳息风说:“病人,死者。”
李惊浊说:“其实我也跟你聊过,现在的医疗环境。”
柳息风说:“没有细讲。”
李惊浊说:“我不太讲,很多话一些人可以讲,一些人就不可以讲。政治不正确。”
柳息风说:“政治正确的话,打开电视机就可以听,我为什么要听你讲?”
李惊浊说:“那我讲了。”
柳息风说:“你讲。”
李惊浊说:“你不要嫌我抱怨。”
柳息风说:“不嫌。”
李惊浊说:“你不会听了以后,不想进入我的生活吧。”
柳息风笑起来,说:“你倒想得远。婆婆妈妈。快讲。”
李惊浊说:“讲两件小事。你知道,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做手术前病人都要签手术同意书和麻醉同意书,如果是家属签字,还有一个本人授权书,总之,有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要签。”
柳息风说:“我知道。”
李惊浊说:“我本科最后一年遇到一件事。有病人家属拿着一种表面看起来正常,但是一旦写了字,墨迹两个小时以后就会自动消失的笔来签这些文件。当时手术都还没有做完,文件上面的签名就全消失了。”
柳息风说:“那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李惊浊说:“还好那次手术成功,没出事。从此以后,但凡要签字,我们一律只用医院的笔。”
柳息风说:“院方没有起诉?”
李惊浊不答,而说:“先讲第二件事。我硕士第一年轮科,轮到内分泌,有一位病人是糖尿病足,严重到需要截肢。我们跟病人讲了情况,病人爽快签字,一丝犹豫也没有。我怕他听不懂,又讲一遍。他反倒跟我讲,截了肢反正还会长出来,怕什么。那不是玩笑,不是乐观,他是真的这样认为。”
柳息风听了,一时讲不出话来。
李惊浊说:“你刚才问有没有起诉。没有,因为没出事。”何况这类事并不少,哪里起诉得过来?医院是个见众生的地方,李惊浊知道的,远比他讲出来的多得多,也令人难受得多。疾病很可怕,人更可怕。治病难,跟人交流更难。李惊浊憋了很多年,什么也不说,现在说了一点,便觉得够了,不想再继续。
柳息风说:“怪不得。”
李惊浊说:“怪不得什么?”
柳息风说:“怪不得你不喜欢那种玩笑。”
李惊浊说:“当时神经太紧张,现在一想,其实也还好。”
两人边说边走,行至小庙后方,见到清澈的山泉从岩石上落下,在最下方形成一个小潭。阳光之下,水帘中架起一弯彩虹。
柳息风用手掬一捧泉水,说:“泡茶,泉水第一,井水次之。”
李惊浊说:“山泉太远,平时我们次之就好,偶尔第一也就够了。”
柳息风勉为其难道:“好吧。”
李惊浊说:“你总想着玩乐。今天水坝看过了,故事听过了,山泉水也取了,回去吃过茶天都黑了,你也该写书了吧?”
柳息风说:“不写。”
李惊浊看了看柳息风,又看了看小潭,说:“你还想做什么?难道你还要我背《小石潭记》给你听?”
柳息风喊:“李惊浊。”
李惊浊应一声,说:“你直说。”
柳息风说:“李惊浊,你陪我找感觉。”
李惊浊下意识就答应下来,陪柳息风,不管做什么,只是陪这一点就不容他拒绝。答应完,李惊浊才问:“怎么找?”
十七拾拳馆
东南来的朝阳斜落进卧室中。李惊浊睁开眼,看到桌子上并排放着的两个竹杯,嘴角翘起来。杯壁上的人像太小,看不清面目,只能以头发与身形判断,一个竹杯上刻着瀑布前吹笛的柳息风,另一个竹杯上刻着泡茶的李惊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