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比丘
“还贴着纱布的,”他又告诉陈泊桥,“正面也能看到。”
十几年前,他从头皮处切开,向下植入了腺体,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但这次摘除腺体,为了防止对附近的Omega腺体造成影响,必须直接从alpha腺体的正面破口。医生委婉地提醒章决,这场手术会留下一个不大好看的疤,有需要的话可以给章决推荐整形医生,将疤痕祛除。
章决以前不在意这些,但是这一次,他把整形医生的联系方式留了下来。
陈泊桥没有勉强章决,换了一个话题,让章决把出院前检查的结果发他一份,说让秘书联系到了一位在τ促分化剂项目工作过的医学博士,请博士也看一看。
章决刚答应,病房的门被母亲敲开了。
母亲手里拿着一个额温计,看见章决在通电话,便问:“是嘉熙吗?”
章决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母亲便默认是艾嘉熙,她坐到章决床边,一边说“我给你测测温度,你继续打吧”,一边将额温计贴在章决的眉心,按下按钮。
下午开始,章决就有些低烧,医生知晓后说只是正常的后期信息素更替反应,不必担忧。
但章决母亲依然不放心,每隔一会儿就拿着额温计走进来,给他测体温。
额温计亮了黄光,她拿起来看,仍旧是三十七度九,她便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怎么还不降。”又用手背贴了贴章决的脸颊,道:“脸也有点热。”
章决静静看着母亲,实话说:“脸热是病房的暖气调得太高了。”
“不高啊。”母亲小声地说。
“嘉熙不是白天才来过嘛,晚上还要通电话啊,”她又看了一眼章决的拿着手机的手,低头把额温计关了,叮嘱章决,“早点睡。”将章决的床头灯调暗了,才走出去。
待门阖上了,陈泊桥静了几秒,问章决:“你发烧了?”
“低烧,”章决告诉陈泊桥,“医生说是信息素变化引起的,明后天就会退。”
“低烧也是发烧。”陈泊桥很慢地指出。
章决静静地躺着,没有反驳。
他看见自己嶙峋的手背,又瞥了一眼露在病号服外的小臂,抬起手,把房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章决本来便高瘦,手术后瘦得更吓人了,他自己洗澡都不敢看镜子,余光瞥见,也知道自己缺乏美感,关灯后,他躺回床里,侧身蜷着,看落地窗外,让听筒贴在耳边。
至少陈泊桥现在没看见他。章决心想。
他时而觉得他和陈泊桥在泰独立国的那些天近在眼前,时而觉得像是假的。
在手术注射麻醉剂,章决闭眼之前,他最后想起的是某一天他和陈泊桥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安全屋里的一场性爱。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让空气里的微尘与浮物上下浮动着显现出来。临近黄昏的太阳已经不那么亮,闪着丝绒般的光泽,像甜梦中会有的奇妙光晕。
他们在三楼做爱,玻璃窗的隔音不好,楼下行人骑车经过的声音离他们很近,住在棚户区的居民用泰语高声谈笑,按响自行车或电动车的清脆的铃。
陈泊桥汗湿的皮肤贴着章决的摩擦,章决闻到松香与海盐,闻到熏香的余味,和属于他自己的味道。
一场陈旧的,舍去自我的性爱。
而与满是烟火气的泰独立国相距甚远,章决出生的地方现代而发达,从住院部二十一层的特护病房往外望,恰好可俯瞰南半个首都的夜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章决为了不错过陈泊桥的任何一句话、一点声音,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听。
陈泊桥那边有人叫他,他让章决稍等,低声和对方说了几句话,又回来叫章决的名字。
章决很轻地用鼻音回应,问他怎么了。
陈泊桥突然顿住了,过了少时,他才说:“下周。”
他又短促地停顿了一秒,才继续:“下周我会去北美的兆华分公司,待四天。不过——我这次没办法来新独立国。因为兆华在新独立国的业务转回北美了。”
章决下意识地睁开眼,随即牵动了颈部的肌肉,引起一阵刺痛。
他手抓了一下病床的扶栏,克制着没呼痛,心里想的是陈泊桥要到北美了。
“我——”他本想说我来北美很快,忽然想起最近对他限制颇多的父母,又犹豫了一阵,才对陈泊桥说,“下周我还住在父母家,他们可能不让我去。”
“我不是让你过来。”陈泊桥哑然失笑,他的语气好像在跟章决说“你想太多了” 。
“你刚做完手术,别乱走,”他说,“我是跟你报备行程。”
章决愣了一下,有点呆地说:“哦,这样。”
他听见陈泊桥清了清嗓子,用比往常轻的声音问:“章决,你很想见我吗?”
虽然见不到面,章决仍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抿着嘴唇,说:“想。”
“是么。”陈泊桥说,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许笑意。
章决觉得房间里的暖气确实太高了,他又重新坐了起来,抓紧了手机,垂着眼,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才说:“很想现在就能看到你。”
章决钝口拙腮,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特别好听的话。只是还是想也说给陈泊桥听。
陈泊桥笑了笑,很轻,但章决听到了。
“一个多月而已,”陈泊桥说, “不是让你乖乖等我吗。”
而陈泊桥的声线很低,也很温柔,就得连章决这样想要不再做梦的人,也会无可救药地被重新打动。
章决鬼使神差地说:“对不起。”
说完才想起他这几天发现的,陈泊桥好像不怎么喜欢他道歉,但说出来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没关系,”陈泊桥这次没跟他计较,只是简单地说,“我也很想见你。”
第三十九章
新一年的二月五号,章决终于脱下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换回了自己惯穿的衣服。
这天太阳很好,中午的气温不算太低,章决和母亲步行经过医院花园,空气中绿植香气宜人。他们坐上车,自住了大半个月的医院出发回家。
章决看着车窗外急速掠过的新独立国的繁华街景发呆,他将头发散下来,遮着后颈的纱布。
母亲在隔壁座位,看了一小会儿杂志,忽而坐起来,伸手碰了碰他的发尾。
“小决,妈妈陪你去修一下头发怎么样?”母亲热切地把杂志的某一面给章决看,“弄成这样。”
杂志上的男性模特生得很好看,头发堪堪齐肩,看上去的确还不错。
不等章决回答,母亲又道:“这么长也能遮住的,还清爽一点。”
章决从北美回来那天,母亲就对他的发型发表过看法,应该不是第一天想带他去找造型师了。
但章决看看杂志男模,总觉得这样的长度,只要一转头,即使拆了线,伤疤也很容易露出来,便对母亲说:“下次吧,。”
“我想等疤去掉再剪。”他解释。
这时,他们恰好经过中央广场公园,章决幼年时常常和母亲在这里散步,便让司机在此停下,挽着母亲的手臂,进去走了一圈。
走回到广场的抽象雕塑下时,母亲隐晦地问了他,对以后生活的设想。
章决很明白母亲的担忧,在她看来,章决摘除了腺体以后,生活就会渐渐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
异样的目光出现,流言开始滋生,即使章决并不喜爱社交,也终归是社交圈的一份子。
“我……”章决看着母亲,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
他们立在冬日里苍白的太阳下面,新独立国温和的冷风向他们吹来,把母亲系在颈间的丝巾吹得像蝶翼一般颤动。
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章决又想起陈泊桥。
他想如果真的可以和陈泊桥在一起就好了,但愿望并不强烈。
二十八岁不算大,但也不小。像章决这一类的家庭,大多默认孩子自由犯蠢的时间会与校园生活同时结束,而对父母坦白是一件难事,倘若是从前的章决,他会尝试回避话题。
不过这天章决突然决定坦白,他看着高大的铜塑,告诉母亲:“我喜欢上一个Alpha。”
母亲站在一旁,没有动,过了一小会儿才问他:“你们在一起了吗?”
章决低下头,看了看母亲,觉得母亲的样子惊讶得很是可爱,便对母亲笑了笑:“我不知道,他说跟我试试。”
母亲皱了一下眉头,表情变得有些欲言又止,章决感觉她是想对“试试”这个词提出一些疑议,然而不知为什么,她最后问出口的是“我认识吗”。
“Harrison是beta吧?”她又有些迷惑地说,“我记不清了。”
章决忍不住又笑了:“不是Harrison,也算认识。”
“……”
母亲好似还有很多疑问,但与微笑着的章决对视了几秒钟,她垂下了眼睛,只说:“随你高兴吧。”
“先别告诉你父亲,”她又说,“他可接受不了什么试试。”
“好。”广场上的风变大了,章决搂住了母亲的肩膀,回到了车里。
到了晚上,父亲回家了。
开餐后,章赋让厨师和佣人退出餐厅,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不过这次的话题应该不严肃,因为他吃完了一整套餐,又等太太也吃完了,才对章决道:“我下周要带你母亲去一趟北美,参加你祝伯母办的募捐餐会。”
祝宏儒是新独立国的一名富商,与章决的父亲私交甚笃,太太是北美人,热衷慈善。自卸任公司执行总裁后,祝宏儒便常年陪太太住在北美首府。
“我们待得不久,两天一夜。这事你回来之前我们就定了,”父亲继续道,“不过祝董下午才告诉我,陈泊桥也会到场。”
章决愣了愣,慢慢地看向父亲,没有开口。
父亲许是以为他在疑惑陈泊桥为何会出席,就说:“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陈泊桥的继母和祝太太是堂姐妹,关系还不错。下周陈泊桥到北美,祝太太托他继母问了他,他答应了。我倒不是怕别的,只是万一——”
他看着章决,停了下来,像是十分罕见得不知该怎么向章决提问了一般。过了两秒,才说:“你和陈泊桥没产生过什么矛盾吧,他知道你救他是因为想让他开基因锁吗?”
“知道,”章决和父亲聊陈泊桥,不免有点发怵,“没有矛盾。”
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上回听你说你们住两间房,我就想,你们相处的应该还算融洽。”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放心让他单独住,”他又道,“你和陈泊桥算是彼此信任的关系吧?”
章决与父亲对视两秒,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对你态度如何?”父亲问。
章决偏开目光,说:“很客气。”
父亲微微颔了颔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忽而开口对章决道:“请柬上写的是邀请我的全体家人,行程也轻松,你待在家也是闷在房间,如果想散心,可以一起去。”
“我和祝太太打声招呼,如果晚宴上你累了,可以提前回房。”母亲也出声道。
章决没想很久,便说了好。
回房没过多久,陈泊桥打来了电话。
他这天很忙,每和章决说几句话就被人打断。陈泊桥第五次离开又回来,章决看着房间天花板的吊顶,对陈泊桥说自己困了,想睡觉了。
陈泊桥听章决说完,静了几秒钟,才说:“困了就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