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泠风
他又一次梦到了梅林。
梦到了他和梅林最后诀别的时候。
幽暗的树林之中，天地之大，只有他两个人。生命正从他的身体中流逝，但他却没有害怕惊惶，因为过于温暖的往事正在他眼前一幕幕略过。
受伤的第一天，在看到盖尤斯的时候，他还能够想起他的国家，他的王后。但在接下去的日子里，能够让他想起来的，只有梅林。
过去的梅林，现在的梅林，仆人的梅林，还有，法师的梅林。
他曾为梅林的隐瞒而愤怒，这是每一个厌恶魔法的王者表现出来的最正常的态度。但亚瑟自己清楚，他更愤怒的是梅林的隐瞒。
他固执地不愿理会拼了命想要将他送往阿瓦隆的梅林，但在心里，他却一遍遍地回想过去，他想要知道，在过去，他究竟有多大意，才会没有注意到那个一直以仆人的姿态，守护着他的法师。
然后，梅林为他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而在最后的生命从他指尖流逝的时候，他也知道了一直被他压抑在心底，恍然间连自己都忽略，却最终如荆棘丛中徐徐绽放的紫色小花，挣脱了一切的束缚，在他的心底破土而出。
他看着盖尤斯所说的，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法师在他的面前哭泣如一个无助的孩子，看着他被泪水浸透的天蓝色眼眸。
他的眼中一切都褪去了颜色，唯有梅林，仍是鲜活。
太迟了。
亚瑟忍不住喃喃道：“太迟了……”
他醒悟得太迟了。
他听到梅林说，我不会失去你。
而亚瑟，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对梅林说：“就这样，就这样抱着我。”
他不愿意将最后的生命浪费在可能无望的收梢上，他想要看着梅林的眼睛，而不是高远的天空，和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阿瓦隆。
他并不是想要告别，而是将一句本该多年前就告诉给梅林话，告诉他。
“谢谢。”
谢谢你曾经走进他的生命里，谢谢你始终守护着他，相信着他，谢谢你让他人生的最后一刻并不孤独。
不是没有遗憾。
只是这遗憾，不是为他的王国，不是为他的王后，不是为追随于他的骑士们。
他遗憾，直到最后，他也不曾，也不能吐露的话语。
他是，爱着他的。
只是这份爱意掩埋在他对格温娜维尔的迷恋之中，直到死亡来临，他才幡然醒悟。
只是，太迟了。
迟到，即使心怀遗憾，也不能开口去扰乱梅林的生活。
他死了，而梅林的生活仍在继续。
就在亚瑟·潘德拉贡不知第几次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仿佛被莫德雷德一剑刺穿的伤口仍在不间断地疼痛时，一个饱含悲伤和关切的声音响起。
“亚瑟，你醒了，哪里还难受吗？”
是莫甘娜的声音。
亚瑟怔了怔，他转过头，却见到莫甘娜·潘德拉贡红着眼睛扑到了床前，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散落的记忆渐渐回笼，亚瑟有些混沌的绿色眼眸渐渐清亮起来。
对了，也许是命运的宽容，在十岁的亚瑟·潘德拉贡在一次训练中从马上跌落，昏迷了三天之后，再醒来的就是死在被送往阿瓦隆路上的亚瑟王。
他看到他死于莫甘娜阴谋之下的父亲，卡梅洛特的君主，他依旧憎恨着魔法的存在，他残酷地追杀着王国之中的巫师。
但现在，亚瑟已经知道他为什么恨着魔法，也看到这个残酷而强大的男人心底，始终在痛苦着的灵魂。
他看到他王国最可怕的敌人，与他有着一半血缘的皇姐莫甘娜。
她还不是成年后美丽而优雅的王国公主，她也不是那个强大而残忍的黑暗女巫，她只是一个刚刚因为失去父母而被送到宫廷生活的女孩。哪怕她有着这个王国最尊贵的存在做监护人，哪怕她在全国贵族少女看来是无比幸运的，但她的内心却充斥着孤独与不安。
她不得不用宫廷最严苛的礼仪武装着自己，而后在对父母的思念中日渐消瘦。
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孤寂痛苦源自于这个在她父母死后收养她的国王，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尤瑟王和她母亲偷情的产物，她还不知道，她挚爱的父母是死在尤瑟王的手中。
她是尤瑟王，为了名声，永远不会宣之于口，与他臣下的妻子偷情的私生女。
他看到盖尤斯，他父王忠实的朋友，梅林敬爱的长辈。
他还看到了格温娜维尔。
他曾为她的容貌而惊艳，被她的善良所打动，最终他将王后的桂冠戴在了她的头上。而当他即将死去的时候，他将国王的印章交给了她，由她负起这个王国的责任。
他知道，格温娜维尔会在大臣的辅佐下，成为一位英明的女王。
这是他最后能给她的东西。
他以为再看到格温娜维尔的时候，哪怕他决定这辈子不会选择这个优秀的女人，但毕竟是他不顾身份之别迎娶的王后，他心中总会留有一丝眷恋。
然而，亚瑟发现，他原是这般冷酷。
毫无波动。
他看到格温娜维尔的时候，心中没有半点波澜，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从未有过交集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