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在镜中
房间里灯光昏暗,安璇打开水龙头,干呕了一阵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最后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中的人,有一张灰暗而破碎的脸。
他曾经以为自己好起来了。在养母温柔的怀抱里,在夏孟阳灿烂的笑容里,在燕京碧蓝澄澈的秋天里。
那可能是假的。
像从前的很多很多次一样,他此刻仍然觉得,自己永远永远,都不会好起来了。
第二十章
没有通告的日子,安璇悄悄回了申江一趟——去看心理医生。他很清楚其实也许去看精神科医生更合适,但是他不想面对随时被收治住院的风险,哪怕那种风险是极小的。
心理医生资质良莠不齐,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遇上一位好医生。安璇原来的医生,在他停药之后不久出了国,与旧日的患者都断了联系。对病人来说,可以信任的医生或许是唯一的;可是对医生来说,经手的病人太多,病人与病人并没有什么分别——都只是工作而已。
新的医生是个表达欲旺盛的中年人,喜欢用“我觉得”“我认为”这样的话。安璇在叙述第三次被打断时,选择了起身离开。其实他还什么都没有说,但医生已经对他下了许多预判。
他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低落。医生有很多,这一位不行,他可以换下一位。但是安璇在医院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默默离开。
其实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比起早年的痛苦,他现在的ptsd症状已经温和许多了。冷静下来想想,复发的原因也很清楚。只要等着拍完戏,离开这个环境就好。
事实上,当他站在申江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时,那种不间断的场景闪回就已经遥远和淡化了不少。尽管他仍然为此感到焦虑和痛苦,但至少他现在是清醒的。
清醒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力量。
郑大江显然并没有认出他。十几年前的事了。他的名字改了,搬了家,过了这么多年,容貌也变了。那个叫程灿的小男孩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这个人,是安璇。
看病的事,安璇谁也没说。中途苏镜瑶回来,安璇的表现一切如常。但苏镜瑶始终有些狐疑。
要瞒过苏镜瑶并不是容易的事。作为女性,有时她简直敏锐得过分。虽然她并不知道安璇和郑大江的事,但她知道安璇因为心理原因吃药做过治疗。可能是出于这个缘故,她对于安璇始终有一点儿过度保护的倾向。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安璇有时候反倒并不想和她诉说心事。
负面的情绪太沉重了,留给自己就好。
所以当苏镜瑶处理完工作要离开的时候,安璇反倒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苏镜瑶还是知道了什么。她原本给他接了一个地方台的综艺,后来又借口太辛苦给他推掉了。安璇这个级别的小演员,能谈下来一个正经的通告其实并不容易,但苏镜瑶说放弃也就放弃了,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惋惜。
尽管刻意掩饰过了,但她看向安璇的目光始终流露着些许担忧。安璇不知道她是怎么和剧组那边沟通的,总之,原本要拍到四月才能杀青的戏,他大概三月份就可以杀青了——是通告时间被调整得更紧凑了的缘故。
处理完这些事,苏镜瑶陪了他几天,然后不得不又离开了。星辉最近有意向要签几个新人,赵小慧一直带着苏镜瑶跑东跑西——是认可她的工作能力,想多加以培养的缘故。
她跟着安璇这些年,钱没赚到,但是吃苦遭罪的事却一样都没落下,可以说是付出和回报完全不成正比。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同事,安璇对她都始终抱有一种歉疚感。所以不管将来自己发展得如何,他始终希望苏镜瑶能过得好。
郑大江像一块阴影,牢牢盘踞在那里。但时间久了,仿佛也就慢慢习惯了。安璇与他正面相遇的机会很少,毕竟不在同一个组里。偶尔在酒店遇到,安璇会选择在被发现之前远远避开。
有那么几次,他在阴影里凝视郑大江,也审视着自己。他仍然恐惧,但那恐惧已经不是因为那个人。他也愤怒和恶心。与其说他恨郑大江,不如说他在某种程度上更厌恶自己。
最后他仍然选择了转身离开。医生曾说,刻意的回忆和直面会让他建立对创伤的正确反应。安璇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反应。他只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想回忆起有关于那人的任何事。不管治疗如何,不管医生怎么说。他仍然会妄想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然而一切都是无法改变更无法重来的。正是因为无能为力,他才感到一种更深的绝望。
道理有很多,他比谁都懂。但他始终无法克制痛苦。这是另一种绝望。
它们构成阴影,构成深渊。他蜷缩其中,一生都无法将其摆脱。
在这样的焦虑里,沈元枢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存在。安璇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做明犀。明犀的生活重心是越王。身份的错位会让安璇短暂地遗忘他原本在焦虑的事。戏越往后头拍,两个人之间的默契越深。虽然很多时候,安璇会觉得这可能是源于沈元枢待人接物时的高情商——只要那个人愿意,他总会让人很舒服。
沈元枢明显对安璇很感兴趣,但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自尊,他很好地克制了这种好奇。安璇对此一直心怀感激。
三月中旬的时候,安璇终于迎来了自己最后一场,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戏——刺杀越王。
对于整部剧来说,这场戏很小,但对于明犀这个角色来说,这场戏是最后的高潮。他反复思索了许久,最后难得主动,提出想和沈元枢私下里沟通一下。
这个时候,他就庆幸起合作的人是沈元枢来。主演的戏没有小戏,沈元枢后期的任何一场戏单拿出来,大都比这一场刺杀戏重要得多。这就导致他整个人很忙——因为要应付很多有分量的演员。从戏本身的主次来说,安璇的重要性是排在非常靠后的。
安璇破天荒地主动找他沟通剧本,沈元枢反倒端起架子来,回应给的模棱两可,就差没把“你也有今天”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他那个扬起下巴的样子,总让安璇想到孔雀。在一片灰暗里,这个认知像是格格不入的彩色云朵——出现得违和又古怪,却带来了一点儿微妙的快乐。
沈元枢是个可爱的人。安璇想。这个男人的外在人设可能包含各种各种苏破天际的形容词,但唯独没有可爱这两个字。安璇觉得这是有点儿遗憾的事。
就像他预料的那样,沈元枢的矜持只持续了不到半天。晚上下了戏,他主动约了安璇,在酒店的大堂对剧本。戏拍到这个进度,沈元枢也看出了安璇对人物梳理的逻辑。只是他自己的人物逻辑,一直很微妙。越王对明犀的感情是怎样的,这始终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沈元枢演戏是情绪型的,具体什么样子,要看临场发挥。拍摄时的情绪能到哪里,就到哪里。好的时候自然是很好,但是发挥不好的时候,短板也很明显。通告与剧本的顺序不是完全一致的,有时候上一场戏的情绪还在绝望不已,下一场戏就要欢天喜地了。对于非科班出身的演员来说,确实是有难度的。
这种技巧性的事无法一朝一夕地适应。所以安璇很多时候与他对戏,也仅仅能考虑两个人当下的状况。他是明犀,他最了解的只有自己。而对于越王,明犀始终是与他隔着许多东西的。身份也好,地位也好,还有许多在大环境下人物本身对彼此的认知局限。安璇只能给出自己的想法,然后让沈元枢自己去理清越王的人物脉络。
最后沈元枢放下剧本,沉吟起来:“那明犀希望越王面对刺杀给出什么反应呢?”
安璇想了想:“他期望自己被理解。他什么都不能说,但他希望越王能明白。”如果按照原本的剧本,这出戏其实很简单,明犀刺杀,越王震惊。如果越王能给出遭到背叛的反应,已经算是演出层次了。
其实安璇把逻辑反着理,已经属于是给自己悄悄加戏了。毕竟按照魔改之后的剧本,明犀这个人物就是一个普通的见利忘义的背叛者罢了。如果沈元枢不理他,这戏也就按照原来的逻辑简简单单地拍过去了。
其实选择不理会,对沈元枢来说是比较省力的。
最后两个人对了对台词,安璇没有看出沈元枢的情绪。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怎么处理就是沈元枢的事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安璇想,他或许还是利用了沈元枢。利用了那个人对自己的好感。
黑暗里,往事又开始闪回。他最后翻身起来,把买了很久,但是一直没喝的一小瓶白酒拿了出来。
抽烟与喝酒都不是什么好习惯。他答应过白秋芸,要认真生活,爱惜自己。所以尽管他知道,酒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抚情绪,但他仍然选择了克制。
拍完明天的戏就杀青了。最后一天,争取有一个好些的状态,也不算是放纵。安璇把那二两白酒喝了下去,然后设好闹钟,倒回到了床上。
最后一天的戏,他早早到场,早早开始等待。沈元枢这一天和周亦开有对手戏,两个人一拍就是一整天。沈元枢在戏里要和他动手,有几幕推搡什么的,为了力求情绪到位,一直在反复地拍。可能因为本身两个人关系比较微妙,沈元枢的情绪一直在被导演说不够饱满。安璇在一边瞧着,悄悄叹气。拍戏有时候真真假假,找借口假戏真做的,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沈元枢这样一味克制着,也不见得就是个妥当的办法。
假戏真做。这个念头几乎让安璇一瞬间就阴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