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皂斗
“那今天是跟三七闹矛盾了?”展允引导性的问。
十一没答,又皱起眉,之前怏怏不乐的神情眨眼间变得暴戾。展允心一惊,忙转移话题:“想回学校么?或者去叶加哪儿?”
“不去。”十一把头埋进枕里,那枕头有股淡淡的皂味,很好闻,“叶加在医院。”
“医院?”展允弹起身,扬高声调,“他怎么了?昨天我见他还好好的。”
“不知道,我四哥和单令夕送他去医院做检查。他好像很难受的模样。”十一转过脸望他,“你要去看一下么?”
展允摇头,重新躺平,拿过床头的手机翻转个不停。十一受不了他迟疑不决的模样,索性抢过来,迅速的打通了叶加的电话。那头单令夕悦耳的声音传来,十一问他情况怎么样了?单令夕顿了顿,并未告诉他原因,几句“不用担心、他很好”之类的话就打发了他。收了线,展允立即问:“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他说没事。”把手机丢到一边,十一认真的盯着他看,认真的问:“展老师,你喜欢叶加么?”
展允面上忽然又出现了似悲似哀的神情,低沉道:“不是说喜欢就能喜欢的,你不懂,有些人注定求不得,有些人即使结婚了也注定一辈子孤单。我是个平庸愚钝的人,小半辈子都在犯错和反省中度过,叶加不一样,他爱生活也爱他自己,他即使受挫了也能最快的调整过来,努力让自己高兴。我羡慕他。他让我觉得生活是热闹的,有温度的。”
“我也喜欢叶加。”十一笑,又问:“你说,两个青梅竹马感情很好的人长大后会分开么?”
展允觑他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小心谨慎,了然笑道:“当然会。小时候没有负担,可以快快活活的腻在一起玩闹,但长大了就不一样了,社会及亲朋好友甚至你们自己,都会给自己负担,那是成年的代价,每个人必然经历的,如工作、恋爱、成家、生儿育女以及生活中的种种琐碎事物,都得让你们团团转的应付,每一个阶段都有那阶段的责任和义务。人是群居动物,只要你生活在这个人以为本的社会里,你就逃不脱这些东西。”
“那三七以后可会跟别人恋爱结婚么?”十一支起身严肃问,“他结婚了就不能跟我在一起住了是么?”
“如果他结婚了,他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当然不能跟你住了。而且未来你也会结婚的啊。”
“我不结婚。我跟三七一起生活就好了,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的。”十一断然道,“我不让他结婚,他一定会听我的,不行我叫我爷爷跟他说,他从小就听爷爷的话。”
“十一,你躺好。”展允拉他躺下,沉着问:“三七没有父母么?”
十一闷声答:“不知道。爷爷从孤儿院把头带回岛上的。他赶来那会儿瘦巴巴的,不哭不笑也不怕生,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吃得特别多,现在也是。我那时候爱惹事,又喜欢关在房里,爷爷让他住在我隔壁小房间里,每天陪我玩,我生气打他他也不能还手。有一次我拿瓷瓶砸他,把他的后脑勺打破了,血一直流个不停,他身上的衣服都染红了,我吓得直哭,可他连声都不吭一下,直勾勾的看着我。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打过他了,他脑后现在还有个小坑,就是那次砸出来的。后来我们去北面住,他每天除了学习外就是锻炼身体,十二岁时,他就跟我一样结实了。”
真是孩子,占有欲非同寻常的强。展允笑道:“以后你交上其他朋友了,他们会代替三七陪你解闷的。做人不能太自私对么?他对你好,难道你不想对他好么?”
“对他好就让他离开我么?”十一气问。
“不能这么说。只能说,你们已经出了岛,生活的环境跟以前天差地别,你们会慢慢的去适应它,而在适应的同时,你们会更加了解人情世故。人,天生就懂得自我保护,你们也会因为懂得多而慢慢的改变自己。比如你现在觉得三七应该永远跟在你身后,但你不能保证未来你还希望如此,也许会嫌弃他也不一定呢。”展允待孩子般摸他脑袋,谆谆教导,“认不是架上摆的器物,他没有定性,随时可能改变的。明白么?”
十一不吭声,翻过身背对他,脑子里逐字逐句的分析他的话,觉得挺有道理,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想来想去越想越烦恼,坐起身道:“我回去了。”
“我送你。”展允下床,把椅上的衣物丢给他,穿戴妥当后下楼,打车回他店里后又返回。
服务员见十一进门,顿时瞪大眼,要知道每次这俩少年来,叶加都背地里交代他们帮看着,这会儿连他什么时候出去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叶加不剁了他们!十一笑眯眯的挥挥手,快步跑上楼,黑黢黢的屋子让他心情倏然低落,摸上开关亮了灯,晃眼却见三七姿势怪异的倒在墙边,忙把他扶起来,拍拍他冰冷的脸:“七,醒醒!”
三七许久才睁开眼,费力的抬起手搂住他脖子,虚弱的叫:“十一……疼……”
“哪儿疼了?”边问边伸手在身上摸索,“哪儿疼?”
“脖子。”
十一把他板正,这才发现他颈子是歪的,吓了一跳,忙背过身把他背起来,咚咚咚踩下楼。酒保拉住他问去哪儿?他狠瞪一眼过去,急急奔出门。在路口拦了好几辆车,总算有一辆是空的,上了车又紧催师傅去医院。那师傅边开车边问了情况,把俩人送到了中医院。
三七的症状类似落枕,医师帮矫正后又用药酒按摩了半个多小时,那脖子终于能转动了,只是依然很疼。十一去开了药,记下注意事项,随后拖着三七出院。两人一前一后在人行道上走着,谁也不说话。
这是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觉得彼此间有隔阂。
第165章
十二月下旬的缜水河下游的温室花房里,一品红灼灼盛放,猩红的色泽满地铺陈,与窗外的白雪相辉相映,耀眼夺目。
这天清早,十一和兴中华背着画板过来,以写生之名行游玩之实。观看完温室内的各类名贵花草,已是午后一点多钟了,两人在路边小摊上吃了碗馄饨面,又去面包房买了两条长法根,边啃边往河边走:今天难得天气好,阳光和煦,不写生太对不起老天善意的安排。
学校在缜水河上游,平时老师也喜欢带学生们在上游附近走,今天还是第一次到下游来。其实除了住宅少了点,这地方跟上游倒没太大区别,都有着石桥和宽整的马路,绿化也做得很好,随处可见如色块般的花圃和绿化带。
兴中华一路吹着口哨蹦蹦跳跳,每走到一处花圃前,都要凑近仔细观察里面的小植物,问这问那。
十一对植物不熟,答不上来,被他狠狠的鄙视嘲讽了好几番。
在河堤边转悠了几趟,两人走上石桥,小心翼翼的爬上栏杆,名占一个方型的桥墩坐下,一手执画本和手执笔,漫不经心的边写生边闲扯。兴中华剥了颗枇杷糖进嘴里,滋滋的啜了几下,漫道:“你这几天有些奇怪啊,以前跟三七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现在却老跟同学呆在一起,连晚上睡觉都不跟他挤了,你不是不喜欢一个人睡么。”
十一把铅笔横在眼前,眯着半边眼上下移动匡选景物范围,边回应:“谁说我不喜欢一个人睡了?我只是不喜欢被子里凉凉的,才跟他挤的。而且你不也说过么,每个成年人都需要一点私密的生活空间,不可能都毫无保留的给朋友。我现在正在努力调整自己,不像以前那么粘他,让他有时间体验这年纪的人都喜欢的娱乐活动。”
“说得你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兴中华轻啐了一声,“我说是那样说,可你也不至于曲解到这种程度。做什么都不叫他一起,说个话也不咸不淡的,这样冷落他还能叫好朋友么?比陌生人还不如,真像是寒天饮冰水滴滴凉心头。今早上出来的时候,你没见他已经醒了等你叫他?你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妈的你这小白眼狼,亏他平时处处照顾你,你狼子野心的说用就用说丢就丢,要我是三七啊,踹你个千遍万遍都不解恨。没良心的东西,禽兽不如!”
十一停下笔,紧抿着嘴唇,胸口剧烈起伏着,听他又继续说“认识你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怒气彻底爆了,手一扬,画本和笔往后甩去,冲他大声吼:“那你说要怎么样啊!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底怎么样才行!我怎么知道你们想些什么!有什么要求直接告诉我不可以么!曲曲折折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我没那个闲功夫和心思陪你们玩捉迷藏!”
兴中华被他吓得一愣,手下意识的捉紧石墩边沿,侧身反击:“谁叫你那么蠢!这么基本的沟通和理解能力都没有,你这十几年都干什么吃的啊!”
十一瞧他嚣张又刻薄的模样,心里抓狂,伸长手想揪他,不料身子一倾,平衡力失调,还没摸到他衣服就自由落体的往河里坠去,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兴中华直愣愣眼盯着水面冒了几串白泡后就没动静了,吓懵了,心脏怦怦几乎要跳出胸腔来,手脚僵硬的爬下桥墩,边踉跄的奔下桥边高喊救命,眼泪因恐惧而停不下来:这附近没什么人走动,冬季的雪水又冰冷刺骨,不敢想象万一……
可恨!为什么要跟他吵,这嘴太贱了!
喊得嗓子都哑了,没有人应声,他慌不择路的四处跑蹿,晃眼见不远处的一排杉树后似乎有栋白色小楼,忙跑过去,使劲的捶门叫人。半分钟左右,一个衣着体面的斯文男人拉开门,他迫不及待的扑上前捉紧男人的衣服,牙齿打颤的嗑嗑巴巴道:“救命,我同学掉……掉到河里去了……他他……”
“带我过去。”男人皱眉打断他,反身带上门。
兴中华急急拉着他跑到桥边,一看,顿时满脸惊恐,身体不自觉的打起寒战,指着水面哭:“他在那里掉下去的,已经有一段时间,呜,我不会游泳……”
一旁的男人已经除下衣物,只着一条小内裤跳下水,迅速的划动了几下,僵冷的四肢因血液循环而开始活络了起来。划到事发处,他潜下水仔细搜索,几个来回后依然没见人影,不禁担心那少年是否穿得太多而沉下去了。没有防水镜,刺骨的水使他眼睛疼痛不已,不得不扭身划出水面,抹了把脸,转头四下观察水面,忽闻岸上传来惊叫声,转过身望去,却见是原来那少年正抱着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大声尖叫,从那断续的话中,他确认落水的少年已经自救了,随即也划上岸。
“谢谢你。”兴中华感谢万分的朝男人鞠躬,两眼通红的笑道:“十一自己游上来了,没事了。”
“再吹会儿冷风就有事了,先去我家洗个热水澡吧。”男人穿好衣服,扫了眼十一光裸的脚丫,背过身:“上来,我背你。”
回到小楼,男人取了衣服给十一,领他到二楼走廊尽头的单独浴室,交待几句便离开了。
十一把水温调高,热水淋在冰冷的皮肤上,毛孔舒张,细胞渐渐活了起来,僵硬的手指也能伸展自如了。淋了几分钟,小浴室已是水汽弥漫,他仔细辨认洗手台上众多的洗浴用品,从头到脚把自己清理干净,换上还带着洗衣皂味道的白色家居服,拍拍被蒸得红扑扑的脸颊,扭开门出去。
刚上来的时候没注意看,此时,发现走廊上挂着不少字画作品,或山水人物或花卉鸟兽。他对国画没有细致入微的研究,以前在岛上授课的老师常说艺术绝不是单一且唯一的,所以闲时也教授国画的基本入门和粗略的鉴赏。他临摹过敦煌的壁画和宋朝梁楷及法常的大写意人物和花鸟,和三七讨论过清时朱耷和扬州八怪等人的山水与花鸟,老爷子收藏的齐白石和徐悲鸿的画作也被他们偷拿出来欣赏过。从墙上这些字画上的或浑厚、或遒劲、或高古、或洒脱、或飘逸的笔力来看,作画的人水平甚高,画面右上角都有个圆角篆治印: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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