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白少女
见到王夫人的时候,她已经打理停当了,面色整肃地端坐在正当中的主位上,捧着一碗热羊奶.子慢呷着。即便是听见了贾小环进来的声音,也没有递个眼神过去的意思。在她的身周,高高矮矮地立着十数个丫鬟婆子,这其中便有周、赵这两位姨娘。
贾小环向着王夫人见礼,就如方才向着贾政见礼一般,并没有跪下磕头。当然,按照日常礼数来说,他也并无失礼之处,毕竟男孩儿家的膝盖和头颅其实还都比较金贵,用不着每日请安都跪着磕头的。不过,以往都是行跪拜礼的,如今这一变换,又怎会不引人侧目?
旁的丫鬟婆子们便不说了,便是那正专注于自个儿热奶.子的王夫人,亦是飞快地扔了个眼神过来。她自然很是不满,这小贱种许久不来给她这嫡母请安也就罢了,今日既然来了,却连个头也不知道磕,可见是这阵子把心给养大了啊!
不过即便心里再不痛快,王夫人面上也未表露出来,只是愈加放慢了呷饮热奶.子的速度。她如今有正经事忙着,却是瞧不见眼前不相干的人,且叫那小贱种等一等再免礼吧。太太既然都当看不见了,边上的丫鬟婆子自然不会多嘴去提醒她,下面的环哥儿还弯着腰呢。
赵姨娘虽也诧异于儿子的不跪,可此时见太太她们竟都将儿子晾在了那儿,不由得就将诧异丢到了一边,心里就只剩下心疼和恼怒了。就当她忍不住了,想要觍着脸上前提醒太太一声时,刚要抬起脚就不由得又收住了,好悬没让她趔趄一下。
为何呢?
她那没人理会的儿子哟,根本就没用太太招呼,竟然自个儿就直起了腰。赵姨娘只觉得眼前一黑,真想就这么晕过去,不管这倒霉儿子了。
这太太本就不喜欢环哥儿,又爱找由头挑他的错儿,更是隔三差五地就要罚一罚。这回这么明显的不守规矩之处,还不得让太太狠狠地抓住,待会儿不知道得怎么罚环哥儿呢。一想到这个赵姨娘便满嘴发苦,儿子犯了挨罚,她又怎么能逃得过,还不是得替他撑着,好歹能让儿子少受些罪。
果然,王夫人终于正眼看了看直挺挺立在她面前的下贱.种子,心中气恼之余,也不免觉得好笑。这不过几日工夫,也不知是谁给他吃了什么药,胆子倒是大了起来,只可惜啊……脑子却是越来越不清楚了。
当即,只见王夫人将手中的小碗随手递给一丫鬟,又接过另一人递上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接着便是有丫鬟递上茶盏来,她接过来饮了漱口,然后吐到丫鬟端着的漱盂中,最后又净了手才算完事。也是待到此时,她方才开口说话,语气亦是十分平淡。
“环哥儿如今年纪一日日大了,于规矩上却是愈发不如往日。赵姨娘,老爷信任你,才将哥儿交给自己教养,你便是如此教养的?待来日哥儿再大一些,可还成什么样子,我看你到时如何跟老爷交代。往日几番几次的我都不同你理论,你倒是越发得了意,让哥儿越发不成体统了。”
赵姨娘听了面上便是一苦,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上,忍气吞声地听着王夫人的教训。一大早上的便要受这样的恶气,且等着她回去的,非得打这孽障几巴掌屁股不成。
王夫人却不管她心里如何想,缓缓说道:“赶明儿等我回了老太太和老爷,给环哥儿也得配上几个教养嬷嬷。咱们这样的人家,成不成器的且先不说,这规矩却是万不可废的。如今哥儿年纪小还不显,等日后成了人在外面行走,若是再这样不懂规矩礼数,那丢的便是整个荣国府,整个贾家的脸,那罪过可就大了,谁都承受不起的。”
“至于今日的事,却也是不能放过的。”王夫人睨了一眼仍旧稳稳站着的贾小环,心中万分的不痛快,微微阖眼挡住如冰的眼神,“我这里有本佛经,环哥儿这便去抄写一遍,也好能陶一陶性子。”
她自然知道贾环尚不会识字写字,说是抄写经文,不过是照着描罢了,能陶什么性子?再说了,又有哪家的太太会叫小孩儿整日里抄写佛经的,难道不怕还没陶冶了性子,倒是先移了性情,闹着要出家?
王夫人当然不在乎这些,这跟她又有何干呢?若是可能,她倒想这下贱.种子能早早儿出家当和尚去,也省得在她面前晃荡着惹人烦,日后怕是还要跟她的宝玉起纷争。
贾小环仰起了脸,并不如方才在贾政处的故作天真,只面色平静地说:“还请太太容后片刻,我还要到荣庆堂去,给老太太请安,待请了安之后,再来给太太抄写佛经。”他心里自有算盘,且叫王氏等着吧,今儿她若还能瞧见小爷才怪。
孙儿去给祖母请安,王夫人自然是不敢拦住的,当下便宽容大度地应了。只是,为防着贾环偷跑什么的,还叫了身边大丫鬟金钏儿跟着。名义上,说是怕哥儿没人跟着,路上有什么事不方便。
“环哥儿,你今儿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了,病了这一回莫不是吃错了什么药?我可是瞧见了,太太方才叫人去取那本最厚的佛经了,想来便是给你准备的呢。”金钏儿走在贾环的身边,却偏要比他抢先半个身子,说话间语气也是颇为随意,听不出有多少恭谨。
她见贾环只埋头走自己的也不理她,便越发活泛起来,又道:“你今儿倒是耍了回威风,待会儿自己受罪就不说了,你就不替赵姨娘想一想?她这会儿啊,可还跪在那儿呢,也不知道太太什么时候才叫起。即便是叫起了啊,还不知接下去要挨什么罚呢。啧啧……”
贾小环听了这话,方才看了她一眼,却仍旧没有理会。这丫鬟说话的语气若不那么幸灾乐祸的,他说不得倒要感激一二了,只可惜……想到了娘亲赵姨娘,他不由得握紧了拳。
从王夫人的院子往荣庆堂走,贾小环穿过后廊上的东西角门,途径了珠大奶奶李纨和兰哥儿的院子。曾经,这地方他倒是来过几回,都是来寻兰哥儿玩儿的。
出了西角门便是一条南北宽夹道,道北是一面粉油大影壁,道南则是倒座的三间小抱厦。
北面的粉油大影壁后面就是贾琏的院子。这地方因有着一头母老虎,又没有什么年龄相仿的玩伴,是以他虽在荣国府生活十几年,却是从来不曾踏入过一步的。
南面的三间抱厦,日后当会是那几位姐妹的住所,如今却还是空着的。这三间抱厦,贾小环倒是曾经踏足过一间,只那间抱厦的主人却并非他的同胞姐姐。
再往前走是一处东西穿堂,贾母的荣庆堂便已然在望了。
☆、第018章
穿过南北夹道,贾小环又向南绕到荣庆堂的垂花门外,方才算是正式踏上了老太太贾母的地盘。穿过垂花门,又过了穿堂、花厅,便被看门的小丫鬟拦住。再往里便是贾母的上房了,他贾环是没资格直接进门的。
被晾在上房的院门之外,贾小环也并不在意,索性两边的廊下皆悬挂摆放着许多花鸟,倒也不让他无聊。至于跟随顺带监管的金钏儿,则早已经进到了上房的院中,叽叽咋咋地同不知谁闲话起来。
待到被去通传的小丫鬟叫进去的时候,贾小环内心还是有些诧异的。毕竟,自来他过来向贾母请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见上十回都算难得。而这可怜的区区几回,还要将逢年过节以及贾母的寿辰算进去。如今,他这不过是报病月余而已,可不会认为是贾母想他了。
心中的疑惑,贾小环也不过是一闪便将之抛到了脑后。他对贾母那老太太有什么想法并不在意,两人从来都不过是个面子情。甚或,连面子情也不过是虚的罢了。重活一辈子,贾小环没打算再配合她,去演什么祖慈孙不孝的把戏。
如今已经时入九月,荣庆堂上房外的竹帘已经换成了锦缎的,上面绣着富贵满堂的图案,分外的花团锦簇。门边的一个丫鬟一掀门帘,也未扬声通报便叫贾环进去。
贾小环进了房门,还未绕过外间儿的屏风,便听见里面有那祖孙两个的说笑声。当下心中不由又是一奇,身边都有了那凤凰蛋一样宝贝的贾宝玉,贾母为何竟还允他这猫嫌狗厌的进来了?
“老祖宗,您就再派人去一回吧,定要将林家妹妹接过来才是。我总听您说林妹妹如何如何,心里不知道有多喜欢,早就盼着见林妹妹一见了。只可惜,林妹妹跟着林姑父和姑妈,一直都住在南边儿。如今正好姑太太没了,林妹妹孤苦伶仃地一个人,不知道得受多少委屈呢,您可不得赶紧将她接到咱家来,一则能让林妹妹安然长大,二则也能圆了孙儿我的心愿啊。老祖宗,求您了,老祖宗……”
“好、好、好,你慢着些,当心摔着了……放心吧,宝玉。老祖宗已经往你林姑父那里送了信,这时候怕是已经该到扬州了。待你林姑父看了信,想来用不了多久,你林妹妹就该到咱们家来了。到时候,就让你好好见一见。不是我夸奖,我那外孙女只要有你姑妈八分,那便是天下都少有的呢……”
只听这一番对话,贾小环便能想象得出,贾宝玉是如何腻歪在贾母怀里撒娇打滚的,贾母又是如何对他宠溺有加、搂抱爱.抚的。
说起来,曾经的他对此不知道有多羡慕嫉妒,总是恨不能以身代之。无他,贾宝玉还比自己大了两岁,却能那样毫无顾忌地同祖母撒娇,而他贾环呢?呵呵,连见一面都难。明明同样都是孙子,不过是一个嫡庶之分,那便是天壤之别啊。
好在,他如今已经想开了,亦明白长辈的这般宠溺,是福是祸还在两可。
耳边听着里面的闲话,贾小环脚步缓缓地出现在贾母面前,顺带的还看见了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大伯父贾赦。看到了他,贾环心里才有些明白,今儿自己能进到这上房来,怕就是沾了这位大伯父的光。
仍旧是想着贾母躬身施礼,贾小环又扭身向着赦大老爷见礼,也省得去等贾母免礼。果然,待他已经被大伯父叫起身时,贾母才仿佛瞧见了他,给了他一个正眼。为此,贾小环难免心中委屈,偷偷递给赦大老爷一个带着水光的眼神。
戏,还是得演下去啊!
赦大老爷收到那小眼神儿,好悬没笑出来,连忙端起茶水呷了一口,掩住自己上翘的嘴角。这小家伙儿倒是上瘾了,竟还跟他装可怜儿,也不怕挨了老爷他的揍。唉,若非那日想到这孩子对一水儿长辈的称呼,他怕也琢磨不出这小家伙儿的心思。
你瞧瞧,这还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呢,叫祖母就是老太太,叫他却就是大伯父了。这说明什么?赦大老爷不愿再往深里想,但这小家伙儿怕是没将老太太看得太亲啊!
只是……贾赦抬眼瞧了瞧上首的贾母,又扫一眼四下里的丫鬟婆子们,心中暗自摇头。只是,这个家里面,怕是没人会在乎这个吧。毕竟,一个贱妾教养长大的庶子罢了,谁又会在意他有什么想法呢?就好比……
贾赦的眼神蓦地一暗,就好比当年的他一样,即便是嫡长子又如何?只要不是在他们夫妻两个膝下长大的,那便好似不是他们亲生的一样,该如何冷落就如何冷落,该如何作践就如何作践,谁会在意他的想法呢?
“你如今既已经病好了,日后便该注意着身子。小孩子家家的,整日病怏怏地成何体统。说起来也是你姨娘不管用,整日里也不知胡乱个什么,连个小娃娃也养不好。那三丫头与你是一母同胞的,看她的身子多康健,从小到大便没叫过两回大夫。”贾母本就不喜贾环,方才又见她不待自己发话,便去给贾赦行礼,不免更加不待见他。是以,皱着眉头便是一番数落。
贾小环不愿意与她打缠,只缩着身子垂着头,装出一副怯懦小家子气的模样。他的这副做派,尤其能让这老太太看了放心的。只是赦大老爷大概是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说话了。
“老太太,那怎么能一样。咱们不说宝玉屋里有多少人伺候,就咱家那几个姑娘身边,也是自幼多少丫鬟婆子、奶.妈妈、教养嬷嬷伺候着的。可我怎么听说,环儿身边连个支应事的大丫鬟都没有?哦,当初倒是有个奶.妈子,后来好像还给辞了。”
“环儿还这样小的年纪,身边也没个丫鬟小厮,全凭着他姨娘,带着两个小丫鬟伺候,能顶什么用?”赦大老爷说着,面上不由痛心疾首起来,“老太太,以往总听您说,老二家的是个好的,比我那邢氏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可她就是这么对待庶子的,连个丫鬟都不给配?我怎么瞧着,她比邢氏可是差得远了,起码我那琮儿身边儿该有的丫鬟、嬷嬷可一个不少。”
贾母本就打算再数落几句,就叫贾环回去了,免得让他在这里扰了她同宝玉取乐。只此刻贾赦这一番话说出来,登时将她噎得不轻不说,心中也不由得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