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白少女
两辆马车连夜赶路,也是直到翌日晌午才赶到密云的农庄上。因之前并没有通知,农庄的管事是一脸懵登地迎出来的。他们这处农庄地处偏僻,地方又小,出产又低,常常三两年都没京里的人来一回。可今儿却是怎么了,竟招来了周大管家。要知道,这可是专管两季地租的啊。
也没理会避得老远,小声儿说话的周瑞同农庄管事,贾小环手脚利索地从马车上蹦下来,又回过身来伸手去扶赵姨娘。赵姨娘则是被他吓了一跳,同样利索地下了马车,点着儿子的脑门儿教训,“个小混蛋,这多高的车,都还没停稳呢,你也敢跳,若摔着了,可没人给你揉……”
母子两个一边闲话,一边打量着这处农庄。他们倒也没有刻意离着马车远些,毕竟都已经在一起窝那么久了,这会儿再保持距离哪还来得及,若是会染上那病早也染上了。
……
荣国府里,赦大老爷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天,直到该用晚饭了才出来。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今儿府上竟还出了一档子天花事件。
“咱们这边儿,一直都没人过来知会么?不单是老太太那边,便是琏儿媳妇也没派人来?”贾赦坐在饭桌上,问对面脸色难看的邢夫人。
“可不就是如此,不然……”邢夫人狠狠地揪着帕子,不然她也不会又惊又怕,连带也气得不轻。
赦大老爷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却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声“用饭吧”。邢夫人即便心里再不痛快,也不敢再多话,食不下咽地陪着大老爷用饭。待饭后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见赦大老爷已经飘然而去,只留下个王善保家的陪她掉泪。
“去叫人准备,咱们明儿到庄子上去。”派身边人去问明白今日都发生了何事,赦大老爷沉吟半晌,方吩咐道。
☆、第026章
“小人给小爷儿磕头,给姨娘磕头。”前来见礼的妇人年约三十上下,穿着举止但皆是农家妇人的做派,上来就先给贾小环母子行了大礼,却又不等人发话便又站起身来。起了身之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缩手缩脚地站在那儿。
他们这个地方实在偏僻,自打被荣国府划成自家农庄,几十年了也从不曾有主子踏足过。妇人乃是农庄管事的媳妇,庄上人称刘三娘子,正因她男人——这庄子的管事便叫刘三。刘三娘子就是这地方土生土长的人,对上国公府来的主子,似乎心里当先就怕了几分。
贾小环同赵姨娘如今呆的地方,乃是庄子上的一处别院,当时供来的主子们歇脚的。但说是别院,其实也不过是三间青砖的瓦房罢了,一明两暗的三间。这会儿,赵姨娘便坐在明间的椅上,一脸嫌弃地打量着四下。
这里怕就是日后他们的住处了,可跟在荣国府时比起来,那真是天差地别的。虽然他们母子俩在府里也不过是住着个偏僻简陋的小院儿,但比起这地方来却也好得太多太多。坐在这地方,赵姨娘便不禁想到自己的院子,心里的委屈和恼恨就别提了。
况且,他们来得仓促,这地方又是许久不曾住过人,虽定时会有人打扫,可总是不那么上心的。是以,便是赵姨娘如今坐着的椅子,也是前后擦了不知多少遍,才能让赵姨娘坐得下去。
“娘,我看这里怕是得好生打扫一番才行,这会儿又已经是晌午时分,不如咱们想到厅上用了午饭,下午再叫人好生整理整理这儿,晚上也能有地方歇息。”贾小环偎在娘亲的身边,拦住她要出口的牢骚话语。
日后,他们母子俩怕是要在这庄子上呆些日子,少不得要跟这刘三夫妇两个打许多交道,没必要这会儿就为了点小事得罪人家。他们若是和善老实的也就罢了,若是那等窝藏坏心的,他也总有法子对付。
“得,还能怎么着呢,就照你说的办吧。走,咱娘儿俩可得吃顿好的才是,这打从昨儿就没好好吃一顿饭了。看看你这小脸儿,眼瞅着可不又瘦了一圈儿。”赵姨娘撇了撇嘴,拉着儿子站起身来,向刘三娘子吩咐道:“你也别傻站着了,还不赶紧寻个地方给我们摆饭,都这工夫了,想饿死个人不成。”
听见主子吩咐了有事做,刘三娘子才松了口气,连忙带着母子两个往外走,口中还道:“我们当家的说了,这边儿的屋子先叫您瞧瞧,等会儿便会叫人打扫整理呢。还有啊,听说周管家领着您和小爷儿来了,当家的还特意叫人准备了饭菜,都是新做的,没人碰过呢。”
“什么叫他领我们来的,明明是我们环儿要出门,老太太叫他陪着供使唤罢了。”赵姨娘听了很不高兴,给了刘三娘子一双白眼,又道:“我们这当主子的要吃饭,本来就该是精心准备的饭菜,怎么连这也要拿出来说,难不成你原本打算让我们吃那剩下的?我说你这可不行,得知道规矩……”
贾小环被赵姨娘拉着,心思却并不在那一对女人身上,任由他娘亲絮絮叨叨,刘三娘子唯唯诺诺。他更关心的,是这处庄子的所在,周遭又是个什么环境。
在他的盘算里,他们娘儿俩少说也要在这处农庄里呆上两三年,自然就少不得要好好摸摸环境了。另外,在这远离荣国府的日子里,贾小环也没打算闲下来,正该为自己同娘亲好好谋算谋算。
事实上,他是不打算再让娘亲回到荣国府的,等到手里有了积蓄底子,他便准备同娘亲好生商量商量,让她能彻底离了荣国府同贾政。以他对娘亲的了解,能不能劝解她的关键就是银钱,以及……他那位三姐姐贾探春。
不管如何,贾小环是定要好好劝一劝娘亲的。在那府邸里,再如何娘亲也不过是个家生子出身的姨娘,美其名曰是半个主子,却连些个稍有些体面的奴才也看不起,整日里还要被王夫人磋磨着,贾政又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男人……留在那等日后会抄家的倒霉地方,何苦来的呢。
可若是有朝一日,娘亲能够脱身出来,他贾环定会让娘亲翻身当一当主子,好好过一过那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的日子。别觉得这有多肤浅,对他娘亲来说,那样的日子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边母子两个去用饭,那边厢周瑞也正同刘三在用酒饭。而周瑞家的不愿靠近赵姨娘等人,干脆就赖在自家男人一旁坐着。另外,她也想听一听,她男人是如何跟刘三交代事情的,有没有把太太吩咐的事放在心上。
“……事情呢,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日后,我们少不得要在庄子上叨扰一段时间,还请刘兄多多包涵。另外,那生病的小蹄子,也请刘兄尽快寻个避讳的地方,咱们一把火将她烧了,也省得她身上那样的病传染开来,倒叫这整个庄子倒霉。”周瑞说到此处,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刘三示意敬酒。但他也没等着刘三举杯,径自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想他周瑞乃是荣国府专管地租的管家,平日里这些小庄子上的管事们见着他,哪个不是低头哈腰、谄媚讨好的,生怕他有个什么不满意的,寻个地方为难他们。不单是如此,每年两季送地租时,府里能收个大头,他周瑞却也能收个小头,当的是个肥差。
不过……周瑞不着痕迹地睨了睨刘三,眼中闪过十分的不耐与厌烦。这个刘三却是个例外的,每回都是憨头憨脑不会说话,更是从来不曾记起他的那一份儿来。每回收租的时候,周瑞都得跟他生一回闷气,却偏偏又没什么法子。
原因无他,密云的这处庄子实在是太偏、太小、太贫乏了。周瑞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当年老主子们是为何在这地方弄了这么个农庄的,简直就是个累赘啊!
就是因为这个,荣国府里里外外千余号奴才,就没有哪个愿意来这儿的,哪怕是来做管事都没有愿意的。累得他也只好忍着这刘三,年年都要跟这厮生回气。
“嘶——天花呐,这可真是件大事,了不得呢。我说您方才怎么不叫碰那闺女,原来竟是这样的病症。”刘三也没碰酒杯,霍地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恍然道:“周管家,您既然吩咐了这事,也不用您再插手,我这就叫人把她抬到山坳子离去,一把火烧了赶紧。”
“嗯,老刘,这事就交给你了,你办事我放心。”周瑞对刘三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又呷了一盅酒下去。他并不担心刘三会阳奉阴违,亦没打算亲身督促什么,恨不能离得十万八千里才是。毕竟那可是天花啊,难道这老货还敢留着那蹄子,就不怕祸祸了他这庄子不成?
“还有环哥儿他们两个,安排他们住下之后,也得找人看着些,可别叫他们出门乱跑。要知道,那蹄子可是贴身伺候他们的,谁知道有没有给他们染上。老太太叫把他们一同送来,那就是为了将他们隔离起来,等上一阵子看看再说的。这事你可得上点儿心,你这庄子怎么这也得有几十号人口,一个疏忽大意,弄不好可就成了……”说到这儿,周瑞伸手沾了沾酒水,在桌上留下一个‘死’字。
“不会,不会……”刘三仿佛被吓得不轻,忙不迭地摆着手,一张满是纹路的脸皱在一起,“您放心,放心,有老太太的吩咐,我们定当安置好了环三爷同姨娘的。定然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呀!”
眼瞅着他这副怂样儿,周瑞只觉得心中多年憋的气都去了大半,看着刘三的眼神满是不屑与鄙夷。若早知道这老货是这么个不禁吓的,他早就好好惩治他了,哪还会憋屈这么几年。
此时的周大管家却是全然忘记了,自个儿得知有天花时,又是何等的战战兢兢、怛然失色。
心中充满了优越感,又交代出去一件差事,周瑞不由得酒兴渐高,也不用刘三劝酒,自个儿便干掉一壶去。他正待叫刘三添酒时,桌案下的腰带被拉了下,于是不耐烦地看过去,只见媳妇正冲着他打眼色。
周瑞家的早就填饱了肚子,这庄子上的饭食虽不如府里的精贵,但胜在一个新鲜,偶尔吃上这一回,倒也不损她的胃口。不过,连夜赶路来到这里,她可是累得要命,这会儿又已经填饱了肚子,她可不就盼着有张床供她好好睡一觉。
可这都半晌了,也不见自家男人接着说这个,她不免有些着急,就拽了拽男人的腰带。待看见她男人看过来了,连忙张嘴比划了个“住处”的嘴型。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了,甭管有什么大事,都还是等到睡醒了再说吧。兴许,等她歇一觉起来,那要死的小蹄子就真的死了呢。
周瑞家的不提,周瑞倒还不怎么觉得,可她这么一提醒,倒是把周瑞的懒筋也给撩起来了。原本还正盎然的酒兴,瞬间就被睡意打击得无影无踪。
“老刘,不说旁的了,先给我们安排个住处,让我们好生歇歇才是正经。你是不知道啊,连夜赶了这一路,又是走在这山里头,坑坑洼洼的颠来颠去,我这一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子了。不瞒你说啊,我虽也是当个奴才的,可还没受过这样的罪呢。”一边说着,周瑞一边伸着懒腰打哈欠,微眯的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刘三。
周瑞的意思很明白,这是提点刘三要给他们夫妇两个安排个“合适”的住处。就比如说,庄子上预备给主子的别院就勉强合适,虽远比不上他们在荣国府后街的宅子,但至少比旁的那些土坯房子要强一些。
至于原该住那别院的母子两个,就别白瞎了那青砖绿瓦的房子了。身上染没染病都还不清楚呢,正该拣偏僻的地方,关到一间屋子里,好好地观察个十天半月的才对。想来,即便刘三这老货再不机灵,为了防着那天花,也应当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您看,倒是我忘了说这事,住处已经给您安排好了,这就叫人带您过去歇息。这一路上辛苦了,您且先歇息着,临时匆忙准备的地方,若是您有什么不满意,待明日我们再给您添置。”刘三听了忙站起身来,从外面叫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子,命他带周瑞夫妇到住处去。
刘三站在门槛处,目送着周瑞夫妇被带走,待到他们拐了弯不见了影子,方才挺直了腰板背上了手。只见他紧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良久才叹了口气,摇摇头回了屋子里。
屋里,他媳妇刘三娘子已经在了,正弯着腰收拾着桌上的杯碗盘碟。此时见自家男人过来,便憨然一笑,问道:“怎么样,这回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动静倒是不小。一位哥儿,一个姨娘且不说了,怎么连周瑞那两口子都派过来了。还有,那马车上的丫鬟,我瞅着可像是……”
没等刘三娘子说完,刘三便哼了一声,道:“没错儿,就是天花。那丫鬟是赵姨娘的贴身丫鬟,得了这个病,可不正好就趁了二太太的愿,这不就把环三爷给弄来了。那丫鬟是会不去了,谁知道那母子两个是个什么下场呢?说不定,也是个有来无回哦。”
刘三娘子将手里的托盘放下,不由气闷地啐了一声,“呸,也不知道犯了哪路的神仙,怎么就叫他们把这地方给想起来了。平日里不闻不问的,这有晦气事的时候,倒是对咱们这儿念念不忘的了。这都躲到这地方了,怎么还是有这等烦人的事找上门。当家的,你说该怎么着,还真的让那两口子把咱们这儿当成坟场啊?”
“尽胡说些什么呢。”刘三闻言便是一瞪眼,他这媳妇哪哪都好,就是这嘴上没个忌讳,什么话都敢说。好在,她也是个有分寸的,也只有在自个儿跟前儿,才会这么大鸣大放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