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白少女
贾小环已经起身站在了赦大老爷的面前,仰着脑袋去看他,却被灯光的阴影挡住了大老爷的脸色。耳中听到的话语颇为沉重,不由让他抿住了嘴唇,一双小手也紧紧握成拳头。
大伯父似乎……伤心了呢!
赦大老爷木讷着脸色,缓缓地蹲下身来,让自己与贾小环齐高。伯侄两个面面相觑,一时间皆是无言,一个眼神惆怅,一个目泛水光。
“噗……哈哈哈……”赦大老爷猛地一巴掌拍在贾小环的屁股上,然后狂笑着将人抱起来,接着就是一连几下的抛弃了接住,口中还大叫着,“我就知道,你个小家伙儿精得很,不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果然,你就是小鬼头。哈哈哈……”
贾小环从那一声喷笑入耳起,整个脑子都是懵着的,一双大眼险些都没转了圈。直到被抛了几下,环小爷才算癔症过来,仍旧握着拳头磨了磨牙。
呵呵,他果然就不该对这大伯父抱有幻想的,什么深沉、内敛、受伤害,根本就跟这老纨绔沾不上边儿!想他贾环,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角儿啊,今儿居然被个半吊子的戏给蒙住了,惭愧啊惭愧!
赦大老爷闹了半晌,才喘着气将侄子放下,却也舍不得让他离开自个儿,干脆就将人放在腿上。他双手扯了扯贾小环的脸蛋儿,方道:“让老子白担那么久的心,真该打你一顿屁股。你说说,我该怎么罚你个小混蛋。”
贾小环摇头晃脑地救回脸蛋儿,噘着嘴揉了揉,道:“大伯父,我都把这方子送你了,还要怎么罚我啊?当今圣上方才登基,正是需要气象更新的时候,你若是将这方子递上去,解决了困扰皇室几代的天花问题,那还不得弄块免死金牌回来。”
“哟,你倒还操心这些事情呢。”赦大老爷点了点他脑门儿,略微收敛了笑容,说道:“这方子,自然是个好东西,可如今却并非是献上去的好时候。况且,即便是献上去了,你伯父我怕是也得不着什么好处。”
赦大老爷探出根手指,指了指天,“要知道,那上面可是挂着两颗太阳呢。”
当今圣上乃是年初登基的,可他并不是那座宫城里唯一的主人。在那做金碧辉煌的宫城里,尚且还有一位禅位给他的太上皇。
☆、第28章
庆朝立国至今,不过八十余年,经历了四代帝王。当今圣上乃是今年初刚刚登基继位的,正是大年初一那一天,太上皇举行了禅位大典,将皇位禅让给了当今圣上。
当然,那位老圣人升格为太上皇也并非自愿,如今看似整日窝在大明宫里享乐,实则大概满心都是不甘罢休,暗地里窥伺着当今的一举一动,盘算着如何再能卷土重来。而在朝中,亦有许多积年老臣,念念不忘老圣人当朝时的境况,甘当这位老圣人的支持者。
登基尚且不到一年的当今圣上,虽已渐渐在朝中打开局面,又大力提拔了诸多心腹重臣。可毕竟时日尚短,又有亲爹在旁擎肘,一些方面便迟迟无法展开手脚。就比如,那鱼米之乡,盐商荟萃的江南,当今虽已派遣了得力心腹,却仍旧需要时间。
这也就导致了,早已反目成仇的天家父子两个,却又不得不如戏子一般,每日里都要上演着父子情深、慈孝相得的把戏。不管内心里两人再不耐烦,也不管围观者再感觉腻歪,戏,还是要演下去的。
所以,现时祭出防治天花的办法,并不合时宜。
本朝太.祖的驾崩便是天花作的怪,死得别提有多憋屈了;当今圣上幼年时也遭过天花的折磨,至今脸上还留着几个麻坑儿;朝中的几位年长的王爷,当日都是出生不久便被送出宫,为的便是避痘……对于天花这个要命的魔鬼,皇室自来都是惊惧有加的。
“太上皇刚刚禅位,今上方才登基,正是互相多摩擦的时候。咱们若是这时将防治天花的法子呈献上去,又该呈到哪位主子爷跟前儿呢?”说起正经事来,赦大老爷便收敛了面上的嬉笑,向着贾小环缓缓而谈。对这个人小心却不小的侄子,他愿意说一说这其中的道理。
“老圣人?他老人家心里可不见得会高兴,大约只会怨你不早早拿出来,也好让他在位时能得益其中,在青史上留下传世的一笔。当今圣上?陛下大概就会很高兴,把这个当成是上天的恩赐,拿来同老圣人时做比较,下老圣人的体面。可是这么一来,咱们这呈献防治方子的人,便成了那两位博弈的棋子,谁知道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贾小环闻言不禁点头不已,目光钦佩地注视着赦大老爷,心里却是惊讶得不得了。
这不对劲儿呀!在他的认知里,或者说是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这位大伯父就是个三不着两、无知昏聩的纨绔膏粱,根本就不是个能顶门立户的明白人。可是自他重回幼年,几次相处下来看,大伯父却绝非是那等德行,反而颇为明晰世理,内有城府。
只却是不知,为何到了十来年后,他老人家竟会变得……
“还是大伯父懂得多。左右,这防治的法子还没经过实证,到如今也不过是在个丫鬟身上试了试而已。既然大伯父觉得此时上不是呈献方子的时机,那便暂且放着它吧。大伯父只管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将之呈献上去便是。反正,我是不再管了的。”
对于这上呈牛痘方子的事,贾小环确实没打算掺和在其中。一则,他如今不过几岁的年纪,便是说了什么怕也没谁会信;二则,那方子他本也并不在意,更没打算凭着它如何如何。重活一辈子,他环爷只打算安安生生、富富贵贵地过一辈子,没打算让自己混进朝堂,叱咤风云、位极人臣什么的。
赦大老爷神色莫名地盯着侄子,沉默了良久方才道:“你个小家伙儿倒是舍得。要知道,他日待朝中那两位分出个高低来,甭管是谁将那方子呈献上去,不说赏赐爵位什么的,最要紧的便是有了一张护身符。往后只要是自己不作死,荣华富贵不敢说,至少能平平安安的。”
“环儿,你虽然出身咱们荣国府,但毕竟乃是庶出,这点便是硬伤了。再加上,老太太同二房那两口子都是眼皮子浅的,将那也不知道怎么衔玉而生的宝玉当成个宝,对你就更加看不上了。日后你若是想活得自在舒坦些,可少不了要有些底牌的。然而,只要有了这个方子,正是你所需要的底牌。所以,你真舍得将这个防治天花的方子送给我?”
无功不受禄,赦大老爷目光深邃地看着贾小环,对这个小侄子更加地琢磨不透。心中充斥着诸多疑问,首当其冲的,便是这防治天花方子的来源。想他贾环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家伙儿,这样能普济天下、造福百姓的方子,又是如何到了他的手上呢?
若是换个人,哪怕就是自己的儿子贾琏,赦大老爷恐怕都会嗤笑一声“这孩子疯了?”。但是此时此刻,大老爷却并不觉得贾小环是个疯子。当然,他亦没有认为,贾小环在说谎欺骗于他。
下午刚到的时候,他便已经请老张那江湖郎中看过,那传说中染上天花的小丫鬟已经好转,而且好转的颇为迅速,根本没有生命之忧。正常染上天花的症状,根本不该如此的。赦大老爷虽然总是跟老张拌嘴,可对他的医术却是十分信任。
除此实证之外,赦大老爷还有着一种直觉——贾环这个侄子,有些不同寻常。
将大伯父探究困惑的目光视若无睹,贾小环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蛋儿,将先天的优势利用得彻底,“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这东西给了大伯父,当还能早日得其所,可若是放在我的手里,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天日,未免太过可惜了些。”
说到这儿,他眨巴了眨巴眼睛,又道:“另外,我也不是凭白就给了大伯父的。正如您所说,我们母子两个在荣国府的处境堪忧,往后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有要摆脱大伯父的时候。到了那时,我也只希望您能看在咱们这样的情分上,能对我们伸出援手。”
贾小环的声音略一停顿,压下胸中涌上的那丝感动,“就仿佛是今日,您能在听说了天花之后,不顾风险和劳累赶过来。大伯父,不瞒您说,我贾环虽然生父尚在,可却也从不曾在他身上感受过丝毫关爱。反倒是在您,大伯父是第二个让我觉得父辈疼爱的呢。”
赦大老爷闻言心中便是一动,盯着这小家伙儿的眼神便不由愈加柔和,唇边也漾起淡淡的笑意。他当爹也有二十多年了,膝下儿女双全,一嫡二庶两男一女,却也还从不曾听儿女们这样评价过自己。
而且,据他所知,自家的三个儿女别说是感觉到他的疼爱了,恐怕一个个都很不能躲他躲得远远儿的,能早日没了他这个爹才觉得舒坦呢。这倒也不怪儿女们,老爷他自个儿确实做得不好,让儿女们失望了。在这点上,赦大老爷并不埋怨儿女们,反倒是心中满是愧疚。
只是,他并不清楚同儿女们这样的境况究竟是如何而来,同样也弄不明白又该如何补救。是以便只好一错再错,每况愈下起来。到如今,用破罐子破摔来形容,那可真是再恰到不过了。
反倒是同这个鬼灵精怪,又有主意的侄子贾环,伯侄两个见面虽然不多,却难得相处得来。说起来也是蹊跷,赦大老爷仍旧是想不明白,他们伯侄两个到底是怎么看对了眼儿的。
就好比这回,只是听说了贾小环被撵出了京城,便不顾天花和奔波,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密云的庄子上。偶尔心念电转间,赦大老爷都觉得被自己给震惊了呢。
不过……
“第二个?为什么是第二个,第一个是谁?你可别跟我说,第一个是你那假正经的爹啊。”赦大老爷心中有感,却不愿让个小家伙儿看了笑话,一翻眼睛便揪住贾小环的鼻尖,故作凶恶地问道。当然,他也是真的好奇,到底是谁把老爷他给挤到身后去了。
“第一个,第一个当然我师父。”贾小环摇头晃脑地抢回鼻尖,一边揉着一边回道,眼睛里闪过淡淡的思念。他这倒是不曾说谎,只不过拜师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还不曾有那个机会罢了。
上辈子,他是近十年后才遇见师父的,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早日寻到他老人家。
师父啊……赦大老爷闻言沉吟一下,便不再往下追问。他当然对小家伙儿的这个师父很好奇,但想来这时候并不适宜刨根问底,且等等再说吧。不然,这侄子的眼睛,都要将他给瞪穿了。
“好了,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早点歇息。明儿一早上,我还得赶路。我明天往上回的农庄去,你小子想不想再去玩儿。”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赦大老爷便打算洗漱睡觉了,顺便把小家伙儿给安顿好。
他们伯侄两个是睡在庄上别院里的,因赦大老爷的到来,赵姨娘今儿就只好委屈一些,暂且挪到庄头家去歇息,由刘三娘子陪着。而庄头,则随意寻个庄户家凑合一夜。
“我不去了,我要在这里陪着我娘。她初来乍到的,又有周瑞两口子在,一个人定是会吃亏的。”贾小环对那农庄并不感兴趣,上回若非为了牛痘,也不会那么老远地奔去。
“那两个狗奴才,用不用我帮你一把?”听他提起周瑞夫妇,赦大老爷不免问道。有他这大老爷在,周瑞夫妇即便心里再不恭敬,面上总是要服服帖帖的。可若是明儿他走了,谁知道那两个奴才会仗着老二家的势,如何为难他这侄子呢。
“不用的,对付他们我自有办法。大伯父,你就且等着吧,他们这回既然出来了,若是不乖乖听话,那就没命再回去。”贾小环本也没打算放过那两个,此时不过是先给赦大老爷打个预防针罢了。
“哟,那我可就要看你个小家伙儿的能耐了。”一番洗漱之后,赦大老爷躺在了炕上伸着懒腰,闻言不由笑了一声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