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白少女
说起来,他贾环学戏不过两三年,又不是从小儿打下的根基,若不是得了师父传下的新腔调,在这名角儿荟萃的京城,又如何能熬得出头。
舍得出手如此大方,忠顺王爷想来所图非小,只是不知……他们图的能不能碰到一处去。
贾环心中不由得更加沉甸甸的,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滞,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从锦妆华服的杨妃,恢复成素颜青袍的环官儿。他轻咳一声,迈步来到门口处,门外已经有仆佣在候着了。
仍是随着仆佣带路,去的却已经不是花园的亭子了,而是被顺着环绕的小径,来在一处花厅之上。花厅的正中摆着一张圆桌,忠顺王爷早已端坐在主位了。贾环略一抬眼,却没瞧见方才的那青年和少年。
“快过来坐下,叫本王好好招待你一回。”忠顺王爷瞧见了贾环,笑呵呵向着他招手,待见他行了礼谢了赏赐之后,又道:“说起来,本王对你的身世已有所了解,倒不好用戏班里的称呼唤你。既如此,日后便唤你环儿,可好?”
“王爷……”贾环面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既像是悲愤又带着感激,起身向忠顺王深施一礼后,方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哈哈……环儿不必如此,快坐下吧。”忠顺王爷伸手将贾环扶起,将他按到椅上,便轻捻着胡须,道:“怎么说,你也是荣国公嫡亲的后人,用不着跟本王这么客气多礼。再加上如今咱们也算是有着同好,更应该亲近随意才是。”
商定了称呼,两人之间似乎真的亲切随意了许多,忠顺王爷一边吩咐人摆饭,一边同贾环闲话。倒也不问他在荣府时的事,只说些同唱戏有关的话题。说话间,瞧着午饭都已摆上了,便又招呼贾环开动……
直到用罢了午饭,又特意命人将贾环好生送回去,忠顺王爷也没说起旁的话。
对此,贾环也并不意外,不动声色地恭敬告辞,然后坐着忠顺王府的马车回了家。今儿不过是第一回接触,且不是表明心思的时候呢。再者说,这位王爷怕是也想再看看,看看那位王爷是何表现。
“爷,您可回来了。都这时候了,可用午饭了?要不,我再去给您做碗面去?”彩霞早已经等在门内了,一瞧见她家爷回了,便仿佛长出了一口气。连忙迎上前去,接过她爷手里的礼盒,一叠声地问着。
忠顺王爷的名声,可是不太好的,尤其是在龙.阳之好上。当初那个琪官蒋玉菡的事,她即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鬟,却也是听说过的。是以,今儿她家爷去了忠顺王府,半下午了都不回来,她心里可不就着急得不行嘛。如今瞧见人好好儿的,走道儿也如平常一样,可不就松了口气。
“不必忙活了,我已经吃过了。”贾环安抚地拍了拍丫鬟的肩,明白她担心的是什么,心中挑眉却神色平淡地道:“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也该知道,想让我吃亏,并非易事的。”
“爷啊,您如今是练了本事的,可对上人家王爷,又管得了什么用啊?您还能……还能揍王爷一顿不成?再说了,那王府里侍卫多得是,比您有本事的怕也多着呢。”彩霞却不如他那般自信,将手上的盒子随意放到一边,嘴里仍旧嘟囔着。
“且不说,咱们如今不过是下九……不过是平民百姓罢了,便仍是那国公府第的又能如何呢?人家可是堂堂的王爷呢!当年,不过是派了个属官去跟二老爷随口说一句罢了,便是宝二爷又怎样呢?那么个生而不凡的爷啊,还不是按到凳子上,扒了裤子一顿的好打……”
贾环坐到了椅上,并不介意她的唠叨,拎着茶壶自个儿倒了杯茶,目光温和地听着。听她说到贾宝玉挨打,不由得微微弯了下嘴角。
呵呵,贾宝玉那颗宝贝蛋挨得那顿打,还有他的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呢。
彩霞见自己说了半晌,她家爷却只管听着,什么反应也无,不由微恼地推了推他,劝道:“爷,您往后还是别亲自上台了吧,班子里又不是没有别的旦角儿,您在后头压阵便好了。”
“师父既然教了我功夫,自然是希望我能将之发扬光大的,又怎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遗愿。”贾环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指了指拿回来的那盒子,道:“去把盒子里的东西收拾好,这一趟去忠顺王爷非但没吃亏,倒是占了大便宜呢。你去看看,可都是好东西呢。”
“……”彩霞张了张嘴,却碍于她家爷的脸色,没敢再往下说,心里却不由得嘟囔着,也不知道是顾着谁的遗愿呢!待顺着爷的话开了那盒子,却也不禁惊呼一声,“嘶,这玉可真好!”
这一日到忠顺王府唱罢,贾环仍旧三不五时地登台献唱。也不知是真的喜欢还是怎的,竟然每回都有忠顺王爷同北静王爷捧场,两王竞相捧赞之下,环官儿的名声不由在京城里越发响亮起来。
“忠顺王兄……”北静王爷方听完了贾环的戏,略转了转身子,俊脸含笑地唤一声隔壁座儿的忠顺王。只是,还没等他下面的话出口,便已经被人不客气地打断了。
“放肆!水家的小子,本王说过多少回了,‘王兄’这称呼岂是你能用在本王身上的?本王乃是老圣人的亲儿子,圣上的亲弟弟,跟你可没有丝毫关系。今儿个本王最后警告你一回,再叫本王听见你嘴里胡沁,少不得得替你那死了的爹,好好教教你。”
打断他的自然不是旁人,忠顺王爷没好气地撇着嘴,拿眼角斜睨着北静王。这个水溶,他从来都看不顺眼,表面上与世无争、性情谦和,可实际上是个什么货色,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虽然被这样用言语轻侮,但北静王也只是略微一僵,便仍旧笑容如常,道:“是小王逾越了,日后会谨记尊称王爷的。”
此番情景,若是教贾环瞧见了,必然会喟叹一声:好深的城府!
“后日,乃是小王的生辰,本也不打算大办的。只是,因恰好碰上整岁,太妃定要让邀些亲友前来聚聚。是以,小王便想着,若是不请个戏班到家里,怕是太过冷清了。而如今,这京城名声正盛的,便只有环官儿了。还请王爷能通融一二,叫小王请环官儿到府上唱场堂会,如何?”
“想请环儿唱堂会,你请得起吗?”忠顺王爷闻言并不置可否,反而大笑一声问道。
☆、第004章
“王爷您既唤他‘环儿’,想必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世。”被忠顺王如此挖苦嘲讽,北静王的面色便也不变,仍旧笑靥如常不说,还向着他的方向挪了挪身体,方道:“说起来,他也是个命苦的,如今落到这样的境地,怎不让人心生怜惜呢。这便是小王,也忍不住想要帮环儿一把。”
北静王这话说得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不仅不介意忠顺王爷的龙阳之好,反而表露了同好之情。言罢,他见忠顺王并不答话,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仍旧往忠顺王身边凑了凑。
只听他压低了些声音,道:“王爷该当知道,小王府上同荣国府乃是世交,届时政公自然会携宝兄弟到府上来。小王请了环儿过府,倒也不为让他到那台子上去抛头露面、讨好于人,却是为了能让他们父子、兄弟有个相会之机,也好诉一诉血亲之情。”
“唉……当年荣、宁二府犯了事,却幸得圣上隆恩,非但只惩治了罪首之人,不究其他,甚至还大开隆恩,将荣府世爵恢复,让吾等称颂了良久。只是却没想到,贾家还有个环儿,竟然遭了这样的罪,当真是命数堪怜。”北静王见忠顺王爷不反对,便就着这姿势,缓缓而道。
“其实,我前几日已经问过宝兄弟,听他说政公对当日的决定早已有了悔意。只是,政公碍着家族的体面和为父的威严,不好反悔当日之事。是以,小王便想着,这回先叫他们父子俩见个面,叙一叙这几年的离别之情。至于后面的事情……”说到此处,北静王特意缓下语速,瞥一瞥忠顺王爷,笑得颇为意味深长。
“环儿如今背后有王爷您撑腰,政公又对他心怀歉疚,想必环儿要重回荣国府该不是难事的。即便当日已经传出了贾环的死讯,左不过换个身份便罢了,总好过他堂堂世家子弟,沦落这等梨园之地。您说呢,王爷?”北静王此时抬起了手,作势探过去想拍忠顺王爷,亦是亲近。
打方才开始都已经有三、四盏茶的工夫了,一直都是自己在自说自话,忠顺王不但一言不发,更是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即便北静王从来自诩虚怀若谷、宽厚仁和,心底却也忍不住有些愠怒了。
大家都是王爷,即便身份上差别颇大,但也不至于这般给他水溶脸色看吧?!言语羞辱就不说了,这会儿更是连理都不理,难道就不觉得过分了些?!
北静王拍过去的手,被忠顺王爷非常嫌弃地扫开。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忠顺王爷用的并不是手,用的是手中的扇子。即便是如此,忠顺王也似乎是碰上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旋即便将那随身的扇子扔得远远儿的。
而此刻的北静王,虽然面上仍旧挂着温煦的笑容,却显见得嘴角已经僵了。那双明亮温和的眼睛,更是阴沉冷厉了一瞬。他是看上去脾气好,可不代表是真的脾气好,不过是自制力极佳罢了。可今日被忠顺几次三番地蔑视羞辱,脾气已经有些压不住了。
不过,忠顺王如此的表现,倒是让他要对贾环重新评估了。毕竟,以往忠顺即便再傲慢嚣张,却也不会对他这当朝的王爷如此无礼。
他这边微一愣神之时,忠顺王爷已经站起身来,只斜着眼角扫他一记,口中厉声道:“少一口一个环儿,那不是你能叫的。至于请环儿过府,只要你能舍得下本钱,本王也不会拦着。至于荣国府那对狗屁父子……”
“你最好给本王好好告诫于他,见了面该认错认错,该赔罪赔罪,但凡敢有一点儿言语、行动冒犯、欺辱了环儿,让他受了委屈的,哼……本王能让他们抄一回家,就能再抄一回。胆敢嫌弃环儿受的这些罪?那便都给本王受一受去。听说,他们家那什么宝玉可是细皮嫩肉的,到时候父子两个,一个龟公,一个鸭子,想必能各得其所啊。”
说罢,忠顺王爷也不去瞧北静王有何反应,便一甩袖子走人了。
北静王面色沉静地目送忠顺王离开,兀自坐在那儿静默良久,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后台里,贾环方才卸了妆换下戏服,忠顺王爷已经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惊得一阵子鸡飞狗跳。他显然也不耐烦这乱糟糟的地方,一把握住贾环的手,拉着人就往外走。
贾环也并不挣扎,默默地随在他身后,只向着彩霞摆摆手,示意她自个儿先回去,不必跟着了。自打上回堂会,也过去一月有余,他们也是该彼此试探一二了。
“一直以来,本王倒是忘了问你,今儿倒是让水溶那小子提了个醒儿。环儿,你可想恢复自己的身份,仍旧回荣国府去?”马车上,忠顺王爷忽然问,见贾环只抬头看他并不回话,又道:“此事全凭你自个儿的心意,不管是想与不想,自都有本王给你做主。”
“王爷,有什么想不想的呢,荣国府的贾环早已经没了。”贾环扯了扯嘴角,酿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语气悲苦道:“我自幼便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人家只要还有那衔玉而诞有大造化的宝玉在,又哪会稀罕我这撩了毛小冻猫子。王爷,且不必去废那个力气了吧。”
忠顺王爷目光注视着贾环,却没从他脸上、眼神里瞧出一点破绽来,心中不由得暗叹。这小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戏,真是憾不能一见啊!
不过,演戏嘛,从那深宫大内里熬出来的王爷他,演技也是出神入化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