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俊呈
转身,我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立在廊上,抬起眼,却见天空并非纯的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几乎就要到天的尽头。
我怔怔地看着,视线几乎穿透这层黑幕。
我忽然想,如果现在这黑的天空撕裂开来,那我就能看见,这黑暗后又隐藏了什么。
漫步走在花园里,到处都是芳香和青新的气味。
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我倒下去,躺在了草地上。
冰凉的蓍草刺着我的神经,仰头看天,黑幕中,只有月发出一点惨白的光。
闭上眼睛,我呼吸着草中的香。
脚步声靠进,足音很轻,黑影遮住了月光。
“你挡着我了。”我淡淡地道。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中带了怒意,落在我胸口的红斑上。
本来挺好看的一双眼,被嫉妒和不甘蒙上了灰,可惜了眼角那颗妩媚的泪痣。
“你是谁?”他一副质问的口气开了口。
我缓缓地侧了身子,让月的辉色能照亮我的瞳仁。
风吹开了我额前的发,却感不到一丝凉意。
“你又是什么人?”我眯起眼睛。
他哼地笑了一声,将长发向后撩起,月光下真有那么点绝代佳人的味道。
“谁不知道我,你就别装了。”
“你姓柳,是个戏子。”我说。
“就是戏子,那也是罗先生亲手捧红的。你呢?名不见经传,只见你在罗公馆宽衣解带。”
我看着他笑了:“喔,那你以后可要记得,我叫景玉。”
见他一瞬的呆滞着,我又补充道:“良宵美景的景,玉人如画的玉。”
这时,廊上忽然传来声音,却见大哥快步地向这边走来:“景玉,你怎么不穿鞋子就跑出来。”
“睡不着。”
“回屋吧,我陪着你。”说着大哥径直走到我的面前,解下自己的外套裹在我身上:“担心着凉。”
那少年退了一步,凄然地看了大哥一眼。
我脚还是软,大哥便半搂着我,往屋内走去,上了回廊才吩咐道:“去把柳公子送回去。”
见少年失魂落魄地被人请走,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回屋,我想坐在花园里,看看月亮。”
“为什么?”
“难受。”
大哥便牵着我在月光下坐了:“冷不冷。”
我摇摇头。
大哥叹息般地说:“你今天可真好看。”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一直不都这么好看么。”
“刚才送走客人的时候,人家站在廊上远远看见你躺在草里,还问我,那是谁。”
“你怎么说?”
“我说啊,那是新任驻沪军新一师的师长,姓梁名皓,字景玉。”
“喔,后来呢?”
“那人一脸惊讶,连拍了我好几下肩膀。”
我和大哥看了半晌月光。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那些下人……也太嘴碎了,一个比一个不懂规矩,真不像是大家出来的佣人。”
“啊……那是我故意都挑了那样的。”
“为什么?”
大哥笑了:“就是有这样的下人,我想藏着的,才藏得住。怎么,他们编排你了……?”
“……你还真是……算无遗漏……”
“等春红生了孩子,那才叫算无遗漏。”
大哥的眼睛看着远方,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嘴角挂起了一丝笑意。
我冷眼瞧着,风拂过脸颊,我闭上了眼。
反正,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
心里有根刺扎了进去,就算拔出来,肉也长不好了。
第24章
第二天早上,我被罗公馆的汽车送回了和平饭店。
晨光耀眼,我快步走进黑暗中。
吹了一夜冷风,后脑像灌了铅,正垂着眼等酒店的小侍为我开门,就见岳维仁正带着几个副官向这边走来。
岳维仁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从我身边穿过。
我随意地招呼道:“岳兄。”
他顿住了脚步,转身,眼神一片冰凉:“梁师长原来还记得在下,只是‘岳兄’二字,可万不敢当。”
我皱眉:“你这说的什么话?进房里来喝杯茶罢,我们说说话。”
“我与梁师长,可没什么好谈。”
我一把拉起他的胳膊便拽进了房间,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他丝毫没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原来你跟罗武早就相识,他给了你多少钱?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继续给他嫖赌毒放行?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样。”
岳维仁脸色霎时黑下来,抬起一脚带着风就往我肚子上踹,我忙侧身躲开了,惊讶地看着他。
“不是那样?”
他一步步靠近,伸手恶狠狠地指着我:“难道真像外面传的?你……”
“我怎么了?”
岳维仁一脸羞愤:“你……人家都说你……那罗武才……”
我明白了,也沉默了。
明明只是一夜的事,没想到传的这么快。
“你倒是说话啊!”
我冷笑:“你就认定我不好了,是吧?”
岳维仁面孔扭曲地歪了嘴角:“那人家为什么平白无故给你捐钱捐官,打通关系?”
我看着他,淡淡地道:“你也知道,其实,梁志远是我的……”
“梁志远?他一个媾和派,连军权都没有!就是这个搞政治的,除了资格老以外,说话能算数?!以前也就把你当杆枪使。你少蒙我!”
跟他一拉一扯间,领口的扣子便崩了出来,露出锁骨的一段。
岳维仁脸色僵住,倏地拉开了我的衣襟。
我叹了口气,胸膛上,是大哥昨天留下的痕迹。
他张了嘴,一脸不置信地望我:“梁皓……我本以为……你只是贪钱,跟罗武权钱交易……没想到……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你为了一个驻沪军师长的官儿!你……”
推开了他,我阖上前衫。
“岳兄,此事一时我也解释不清。”
“解释不清?你是心里有鬼吧!你为什么不说?只要你说,我就信!”
“我不能说。”
岳维仁闭了眼,又睁眼:“好……”
他立在门前,向我露出一个寂寥的背影:“你抗日的时候,想到有今天吗?”
“……什么?”
“当初与倭作战,你死且不惧,今日却做出这样苟且之事。你究竟是怎样思量,我不明白。”
“……”
“从前,有人说,你出身不好,我从来没放心上。能干革命的,出身不好,又算得了什么?可我今天却怀疑了……”
“……”
“你娘是从良了,你怎么不从良?”
看着空空的门扉,我从衣柜里拿了衬衫和大衣,穿戴好了,自己出门,往天台上走。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暗沉沉的,我就喜欢立在堂门外看天。
天台高处,架着许多通讯的机械,写着“禁止进入”牌子,布满了铁丝网,我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
走到天台的尽头,坐在边缘的地方,将脚荡在空中。
我仰起脸,像一个少年一样地望向蓝天。
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身后却忽然掠过一阵窸窣的响动。
我回头,视域中却仍是空空如也,只有“禁止进入”铁牌在轻轻晃动。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