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俊呈
大哥闭上了眼睛,似乎事不关己:“我看快了。你最好也做一些抵抗的举动,别贪人家一点枪炮。”
见我没说话,大哥睁开一只眼看着我,语气渐渐凝重起来:“大是大非上,你可一定要慎重。中国人杀中国人,那叫杀千人者成枭雄,屠万人者成帝业;帮日本人杀中国人,杀一人便是恶贯满盈,寡廉鲜耻,你别干傻事。”
我叹了口气:“可就凭这点人马,也打不过日本人,只怕他那边一开枪,我这边就全军覆没了。”
大哥哼了一声:“全军覆没又如何,这个世道,千金难买是名声。用手下人的命,换你‘精忠报国’的名声,怎么想,都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我沉默了一下:“要不,我带着他们一起,去热河吧。”
“人家地盘上早有主了,再说,打中国人多没出息,哪有打日本人扬名立万?”
“不是你自己带出来的,自然不心疼。”
“有了名号,队伍可以再带嘛。”大哥伸手摸摸我的头:“留几个团长师长就行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见我没说话,大哥又从上衣里取出一张银票给我。
“干嘛?”
“军饷。”大哥微笑,我接了过来,金额大的却让我不由得张了嘴。
“怎么……”有这么多……
大哥摸了摸我的头,慈祥地笑着:“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
大哥走了没多久,我就听说,西历九月十八号那天,关东军在沈阳放炮了。
我也加大了和日本人的接触,不久,甚至见到了一位“军要”。
我自忖只是一个山窝子里自封的司令,占据的地方既不是要津,也非富饶之地,平时也甚为安分,想来想去实在不明白点名要见我这杂牌军帅的原因,难道真是为了“共荣”么。
“这位是佐久间大佐,关东军第十师团师长。”浩源为我介绍道。
我们在一家日本餐厅见面,为了这次会晤,我坐了一天的吉普赶到省会。而第十师团,正好沿着穿越省会的铁路驻扎。
佐久间宽额正脸,魁梧的身形倒有些日本武士的风范。浩源和佐久间都穿着和服,一人黑一人白,佐久间黑色的和服配着腰间的武士刀,乍看之下颇具气势。日本老板娘迎接佐久间的时候,头几乎贴在了木地板上。
在和风包厢中落座,浩源跪坐在两人之间,在中央的案几上给我们倒了酒,又顺便充当了翻译。
不太投机的互相寒暄后,便进入了正题。
【李先生,听说你和福山君从前是同学?】
我点点头:“是的,以前在陆军讲武堂共事过。”
【恕我孤陋,我从前并没有听说过李先生的名号,你似乎只是因为得到了我军的装备,才前些日子侥幸一战成名。】心下挑眉,这人真是来结交策反我的?
“不敢。”我淡淡地道。
浩源有些为难地皱了眉头,叽里咕噜地跟佐久间说了什么。
【南方革命的时候,请问李先生参与过哪些战役?】
我无所谓地道:“我没怎么打过仗,都是些小打小闹。”
浩源惊讶地看着我,不愿意翻译。
我给自己倒上酒,丝毫不在意。
等浩源不情不愿地翻译过去,佐久间肃穆中带着些防备的目光慢慢变成了鄙视,最后在唇边凝成一个稍纵即逝的冷笑。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佐久间和浩源,有股微妙的气息在。
虽然自从遇见了王全,我对这种事像开了窍般敏锐了许多,但心里还是有些拿不准,起身如厕,我拉开门退了出去。日本老板娘给我指了路附带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后转身离去。
看着脚下,阴暗的木质纹路……
南边的革命呵……
那时候年少无知,我曾经也热血过。
几乎立志了马革裹尸以身殉国,冒着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以为能建立所谓新的世界,可到头来换了一班人马,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抽大烟的抽大烟,养姨太太的养姨太太,进赌场的进赌场。少剩些尚存志气洁身自好的同僚,都开始用喊出各种‘主义’明争暗斗,暗杀夺权。
南边的事,我不想讲,也无心提。
首义门里,打了第一枪的英雄最后都被自己人枭首,所谓革命,现在想起来,也就是狗屁而已。
我正用我自己的行动,埋葬那段年少无知的鲁莽幼稚。
“景玉……”浩源忽然从后面叫住我,脚步声近,暗色中渐渐露出他苍白如鬼的面容。只有红色的唇一张一合,显得他像活人。
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腕,一片柔软温热。他的十指交缠上我的手臂。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你让我来见他做什么?联络中国军官,不是你们参谋部的事情么。”
佐久间是个手里有兵的师长,根本也不会在乎我对日的态度吧。我若真的跟日本人起了冲突,他倒还有机会剿灭我立功了。
浩源柔柔地说:“不是我要你见他,是他想见你。”
我挑眉。
他的眼角在暗色闪出亮光,带着一丝魅惑:“因为……我总和他提起你……他就……”
“这么说,是你的私事了。”我打断他,冷笑道。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轻声道:“我有什么不好,别人都稀罕上赶着,只有你总是这么对我……”
“……”
黑暗将浩源的凝视罩上了一层厚重的深情,我却第一次觉得寒冷。
我喉咙里哼出一声:“不过是想上你罢了。”
浩源的脸僵硬下来,我将他拽着我袖子的纤手拉开:“既然有男人,那就别到处发骚。”
说着我拉上厕所的纸门。
再次进来的时候,佐久间和浩源似乎正在亲密地说话,直到我坐下了,佐久间的大手才缓缓从浩源的腰上离开。
我心下挑了挑眉,当做没看见。
后来说话越来越不投机,浩源勉为其难地翻译着,一顿饭就这么吃完了。浩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似乎总在观察我,佐久间倒是吃的满面的红光。
我一言不发的吃完,起身拿了帽子准备走。
“景玉!”浩源忽然叫我。
我回头,淡然地看着他。
原来他在和服中,是这么美。
这种美,一定是很吸引人的吧,我直到今天才有如此直观的意识。
他咬着红唇不说话,这时他身边的佐久间却笑出粗犷的一声,嘟哝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看了他们俩一眼,阖上了小间的纸门。
出了门,我给了日本小侍一个大洋,问佐久间最后到底说的是什么。
【你叫他做什么?不过是个懦夫罢了,丧家犬。】
我坐在吉普车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胸口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明亮清晰起来。
第10章
收到了一封加急的电报,是大哥从上海拍来的:“与父安然抵沪,景玉莫要有顾忌,若有不测,万莫忘兄言。”
忖度间,我暗自下了决心。
我和大哥都不是屈居人下的人,奴颜媚骨的事情,的确做不了。就算一时做了,也做不长久。
自从沈阳放炮以来,几大城市的正规军秉持着“力避冲突”的政策一退再退,几乎要退出了东北全境,而同时,附近出现了另一股武装,打着‘抗日联合队’的旗号。我派人去打听,却只得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信息。
也许是直觉,我有些不安,却也有些期待,期待这些跟他有些关系。
亲自率军围剿了几次,总是被躲着不见踪影。我立在马上向深山远眺,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悲哀。
想念,不分昼夜的想念,对那段共度时光反复咀嚼和回忆,我在无数次得幻想中握住自己的中心……一股急切的想要相见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盛……
对于周围的这股零散武装,我渐渐也不围剿了,反而派人在路途上留下许多辎重粮草。
可即使有了这些,他还是没有出现,也没有与我开战。
而如今,宋浩源真彻头彻尾的成了日本人,中山装,长褂儿也不再穿,直接一身关东军的军服来拜访我。
瞧见他的着装,我便知道他是为了公事。若是私事,他定会穿和服。
我公事公办地接待了他,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我们谁也没有提上次的不愉快的会面。
他开口便称我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愿意再给我的部队添加给养和武器,不过我也应该拿出诚意,现在邻省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们希望我第一通电全国支持即将成立的满洲政府,第二主持军事工作肃清周围的反日武装,第三在满洲政府中担任军事专员。
“景玉你在担心什么?”浩源坐在对面,抚着自己的手背,语音和煦。
我没回答,只是将花生米推在他面前,笑道:“我们先看戏,看完戏再说。”
这天我为了迎接浩源请来了戏班,唱一出霸王别姬。
依依呀呀我听得不太清,倒是台上的扮相吸引了我。
当发现自己对扮虞姬的男孩没有兴趣,目光却总不知不觉停在霸王身上时,宋浩源正在旁边推我:“这孩子的扮相倒是不错。”
我可有可无的唔了一声。
“你倒是看的专心致志。”宋浩源的声音里似乎有些埋怨。
谢幕以后,唱过戏的来讨赏,一个个走在我和浩源面前,浩源似乎并不喜欢虞姬,几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那小虞姬脸上也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台上看远远的还可以,下了台真是不能看,脸都是画上去的,长得根本不行。”
我心里还在念着那霸王跟梦中人一丝一毫的相似处,不经意地点点头附和:“嗯,你穿和服都比他好看。”
浩源眼睛闪动了一下,嘴里却哼了一声:“还以为今天那孩子回不去了呢。”
“哪里,我是那种人么。”我淡淡地回应。
浩源看着我一会儿,忽然垂下眼睛,放低了声音:“那天……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其实,我并没有……”
闻言,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