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怀恩很难过,只能说:“公主会有大好姻缘的。”庆林长公主他常见的,一个漂亮的小娘子,略有些傲气,人还算规矩,真是可惜了。
圣人只能苦笑。
那些年,风光的圣人,受了不少委屈。怀恩也看着庆林长公主从一个活泼少女,越来越变成了一个脾气略有些硬而怪的女人。都不容易啊!
犹记得那一天,圣人在看奏疏,他在一旁抱着把拂尘站着,香炉里冒着袅袅的烟气,午后的大正宫一片静谧。忽然,他心头一动,看了看圣人。果然,那张熟悉的脸越来越生动,忽然拍案而起:“好!”
怀恩想,他当时一定是满眼诧异的,因为圣人说:“嘿,老家伙,我遇到一位贤者!”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折子。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三十开外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但是,怀恩日后回忆,他真想时间就停在那个时刻,至少,那时是快乐的。
那时候,他刚刚找到了家人,父母已经死了,弟弟卖身为奴,下落不明。哥哥倒是长大娶了妻子,也病得很重,幸而给他留下了两个侄子,他把侄子们接到京里来,给哥哥看病、送终,给父母修了坟。圣人也为他开心,给了他一百贯钱,让他安置家人。
那时候,君臣都是快活的。
圣人说的贤者就是日后大家都讨厌的魏静渊,可是圣人喜欢他,很快就召见了他。
魏静渊长着一张国字脸,正义凛然,看着就像好人。怀恩听着他的理想和计划,心里一阵猛颤。圣人却很高兴:“这样好,除其世卿世禄,可括出许多隐田来。长此以往,国家恒强,我便能够腾出手来平定四夷了。”
魏静渊道:“用臣策,不必二十年,必有成效的。然臣请陛下慎用兵,平四夷可,穷兵黩武则不可。”
“善。”
从那以后,魏静渊就用力干活,圣人比他还努力。而怀恩则发现给他红包的人越来越多了,当面给他白眼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喜欢给他塞个大红包,然后问各种问题。怀恩知道,要发生大事了。
又过几年,魏静渊入主户部,清查起国库来,又清理人口、土地。圣人又在他的建议之下,清查了爵位,一场大风暴,刮了起来。十年间,国家括出几百万隐户,清出无数土地。国家变强了,可以与狄人作战了,怀恩也很开心。做一个明君家的宦官头子,比做一个昏君家的宦官头子,听起来也好听许多啊!
他伴着景宗出征,那位圣人顶盔贯甲,八面威风地征战的时候,他也穿着皮甲,样子有些可笑着窝在一边,随时准备着伺候。有时候想,如果他能为圣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在这样的战争之中,舍身护主,也是壮烈的一笔吧?谁说宦官不可以有热血呢?
最终,他们都没有死,魏静渊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一起死掉的还有名誉。
怀恩奉命去见魏静渊,那位昔日宰相,穿着办服,一脸平静地坐在草铺上,语气很平静地道:“我信圣人,愿圣人信我。我早知有今日,生死置之度外,转告圣人,毋以我为念,还请圣人莫废新法,则我虽死不悔。”
怀恩记得自己哭了,他不明白,一个要死、要被诛连家族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平静?他记得这个四方脸在大正宫与圣人一起说话的时候的样子,现在,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怀恩记性好,回来把话学给了景宗,惹得景宗大哭。怀恩数着,这是第一次,哭得在床上打滚,就连李太后薨逝,圣人都没有哭得这么惨过。
“我的罪过百死莫赎,我害了一个忠臣!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却不得不……我死后无颜见魏公啊!”哭完了,一抹泪,从床上爬起来,鲜血淋漓地在卧室床头写了“魏静渊”三个大字。
然后,怀恩就认识了郑靖业。
郑靖业是个相貌非常英俊的人,怀恩看到他甚至有一丝迷惘——没听说世家里有个郑氏啊,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郑靖业不是世家,纯草根,比魏静渊的出身还要略差些。做人做事却比魏静渊精明得多了,怀恩觉得,与郑靖业相交,舒服。他这人,做事周到,也不爱表功,等你发现了,才知道,他这人做你朋友,已经把你的难事儿给解决了。怀恩不太喜欢世家,他们里的大多数人态度并不友好,当面也不打不骂,人家就是无视你。遇有事儿,还要拎你出来挂个墙头,提一提什么近侍污染的皇帝一类。
景宗年纪越大,越爱与他聊天,更多的语涉朝政。
“魏静渊公而忘私,郑靖业公不忘私,我看郑靖业时,常想若是魏静渊能有他这个样子就好了,又一想,如果魏静渊能做到这样,他就又不是魏静渊了。”
怀恩心里一酸,圣人也就只能在他面前才能嘴里常过过这个名字了,打起精神道:“人与人,总是不同的。”
“倒是他家七娘,不像他,倒似魏静渊。真的很像啊——”
怀恩小心地道:“郑家大郎常在圣人这里,为人也方正得紧,难道不是郑大郎更像吗?”郑七娘小小年纪,脾气也软和可爱,又讲礼貌,对个宦官还顺口道个谢,完全不似魏静渊那样刚正。
景宗大笑:“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七娘更像、更像。”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是这个景宗说了更像的七娘,五十年后,撺掇着为魏静渊平反昭雪,只是那个时候,大家都已经不在了。怀恩却看到了七娘跟蒋进贤“商量”,最终赦免魏静渊遗属的一幕。
也许,他们真是有点像的。
怀恩有一段时间很喜欢那位太子,景宗长子,承载了多少希望,怀恩也为景宗欢喜,多少次,是他把这个小婴儿抱到景宗面前,看他们父子天伦。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当时红红小小的婴儿,变得让怀恩不太认识了。见面越来越少,架子也越来越大。怀恩渐渐不喜欢这个太子了,也许是因为太子岳父姓陈,也许是因为太子身边的世家太多。
怀恩喜欢景宗喜欢的,讨厌景宗讨厌的。太子出世之前,庆林长公主就在景宗那里陪伴了,陈家人让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孤独十数载。魏静渊之死令景宗痛苦得无以复加。太子偏偏与这些人打成一片,怀恩讨厌他,十分讨厌他。
大家说太子坏话,他听着,太子说别人坏话,他帮着辩解。太子废了,他开心。他能看出郑靖业的心思,郑相公也不喜欢太子,正好,大家都不喜欢他!一个不像圣人的太子,也治理不好这个国家。新太子看着像是与圣人想的一样,他就不说坏话了。
只可惜了贵妃。贵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没人比怀恩更清楚了,圣人头一回见到贵妃,怀恩就是个围观群众。那个女人漂亮、聪明、天真,无怪乎圣人喜欢,圣人实在是太累了。后宫里的女人,与前朝的大臣都差不多了,尤其是那几个要贤名的,拿皇后的标准要求自己,时不时谏上一谏。她们想什么,怀恩也知道——夏皇后走之后那几年,谁不想上位?
圣人就是圣人,一个没答应~
也该松快松快了,贵妃想什么,都能写在脸上。圣人也是疼爱二十四郎的,老来子么。可是,为了国家,不能这样。怀恩想,圣人又该难过了。不特是因为贵妃和二十四郎,怕是每到遇到这样的事儿,他就会想起魏相公吧。
新太子登基,怀恩却没有料到圣人的死,明明摆在眼前的事情——立太子,就是为了防着皇帝死,可他就是不愿意想。待圣人归天,遗诏里居然有他的名字,怀恩已经无法言语了。
“那就留下来吧,新君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不用了,我就去给圣人守灵。”
怀恩觉得,每天能看一眼圣人的陵寝,心里也踏实。守灵没多久,他就听到了七娘上疏的消息,放宫婢?轮番服役?“她做事像郑靖业,心却像魏静渊。圣人就是圣人,果然看得比我等奴婢明白。”
守灵的日子并不很长,几年而已,乱搞的新君就被造反的弄死了。七娘找到了他,他想,如果当初能给新君多念叨念叨,兴许就不会这样了,圣人知道了眼前这情形,也会难过吧。
为了尽自己的一份力,怀恩又回到了宫里。他承认,这里面也有照顾侄子的原因。魏静渊是个贤者,他不是,做不到,他还是有些私心的。
从此看着小圣人长大,看着他跟老圣人一样从憋屈到成长,怀恩心中很是欣慰。看着七娘做了小圣人的先生,怀恩心里一轮回,这还真是缘份呐!女先生教的,就是比男先生好,怀恩又在小圣人耳朵边上吹起了风。
老了,真的是老了,真的做不动了,小圣人与老圣人真是很像,给他钱养老,还许他死后陪葬在老圣人陵园里。
怀恩很开心:“在下面能接着伺候老圣人,死且欢喜。”唉,虽然老圣人那里估计早有那位忠心耿耿的老前辈在的,不过没关系,他以前也是做人晚辈的。从给圣人打洗脚水做起,这活计他做得惯了。
而且,到了阴间,大概就没有什么权位之争了吧?圣人也就不用再因为儿子们胡闹而伤神,会快快乐乐的了吧?
对了,还有魏静渊,圣人已经安置好了他的家人,他纵使埋怨圣人,如今气也该消了吧?虽然怀恩觉得,魏静渊根本就没有生气,在怀恩心里,像他那样让人看不透的大人物,心里想的,总是与平常人不一样的。你钻牛角尖儿想个半死的事儿,他那里却是清风过耳不留声。
“要是魏相公不开心了,我就去告诉他,圣人为他难过了几十年……”
上了年纪了,舌头都麻得尝不出味儿来了。舔舔嘴巴,却又好像有了知觉。
那根麦芽糖真甜,那碗米饭真香,那一路上的风景,真美!
闭上眼,他看到了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