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隐形基地/卜做人了
比起走错教堂,直接退出教会好像问题更严重。亵渎,迈克尔脑海中划过这个词。年轻的弗兰茨用自行车带着夏莉离开了,他们要去看电影。客厅重归寂静,杯盘回到碗橱,桌子擦拭洁净,沙发套毫无褶皱,连那束蔫头蔫脑的花也塞进了一只玻璃瓶。昆尼西靠着餐桌,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加了两块糖,“费恩斯,我警告你,”他说,缓慢而清晰,“夏莉已经订婚了,弗兰茨就是她的未婚夫。”
“看出来了,”迈克尔说,“而且,他们感情很好。”
昆尼西讥讽地笑了一下,“把刀还给我。”
“你更需要牛奶和黄油。”背包在迈克尔脚边,他该走了,可他的脚不听使唤。在昆尼西面前,他身上的零件老是出这种毛病,背叛大脑和精神,“还有木炭和面粉。”
“夏莉跟你说了什么?”昆尼西绷紧嘴唇,“告诉我。”
“她让我拿走那瓶酒,免得你喝醉。”德语里酒鬼这个词迈克尔总念不对,德国人的语言和他们的思维一样不可理喻,“你想喝酒吗?”
“不想。”昆尼西直勾勾地盯着迈克尔,要不是他双手都放在桌面上,迈克尔简直要怀疑他握着一把手枪,改用英语,“去死吧,费恩斯。”
“你要是不会用英语骂人,我可以教你几句。”迈克尔提起包,“行啦,我想——”
他的脚再次背叛了他的想法,他站在原地,提着一只脏兮兮的背包,里面塞着一团脏衣服、一把主厨刀和一瓶葡萄酒。昆尼西紧盯着他,“操你的!”
“你可以说点别的,比如‘你这条老狗’、‘混球’、‘废物’、‘自以为是’、‘白痴’、‘你让人恶心’,”迈克尔说,“还需要点别的吗?我可以教你。”
“你真让人恶心。”
“完全正确。”
昆尼西用两只手捂住咖啡杯,他披着黑灰粗呢外套,可能也觉得冷。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我也让人恶心。”说着用一只手揉了揉脸颊,“我是个废物。”他放下手,抬起脸,眼角通红,“对不对?恳求你留下来……让你用恶心的手摸我……下流……恶心的……性交……令人作呕……”
迈克尔的脚生了根。冰冷的客厅,空气犹如冰块,昆尼西在发抖,“我怎么能干那种事?我一定是疯了。”他用德语快速地自言自语,“他很得意,因为是我打开了门……”
“你要是觉得难过,就杀了我。”迈克尔扔掉背包,抽出那把主厨刀,“给你,这次我绝对不还手。”他指着脖子的大血管,“照这里砍。”
昆尼西看着那把刀,蓝眼睛一眨不眨。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神模糊了,茫然无措,好像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要拿过那把刀,但举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做不到。”迈克尔听到一声呜咽,“我做不到……我是个废物。”
迈克尔一到德国就问过汽车的价钱。战后的德国自然不比美国,一辆廉价汽车几乎相当于工人两年的薪水。他有笔小小的存款,玛丽把他寄回的工资全部存进了银行,在他读大学期间,也省吃俭用地积攒了一笔款子。离婚时玛丽没要一分财产,她只带走了衣服和那个红杯子。因为属于“过错一方”,玛丽甚至赔偿了他一些钱。这笔钱被迈克尔折换成礼金,在她第二次婚礼前交给了她。
美金在德国很吃香,迈克尔算了算他的存款,在这里他可以稍微奢侈一点。不过他不喜欢那种家用汽车,太小了,塞不下多少东西。他理想中的汽车能装下五六个人,野营帐篷和猎枪,奥利弗说,那只有军用吉普能满足迈克尔“狂妄至极”的要求了。
战争结束了,军队在出售过剩的军用物资。迈克尔理想中的吉普车要花掉他三个月工钱,但他还是买了下来。“你是不是傻了,”“小德国佬”说,“过两年你回国,这玩意儿你可带不回农场去。”
“到时候我再给它找个主人。”
“得了吧,到那会儿,你最多只能卖出现在四分之一的价钱。”
迈克尔有自己的打算。他需要一台车,昆尼西的家离他工作单位有点距离。不算太远,要换乘一班车。“我可受不了挤车,”迈克尔清理他的吉普,“我最怕人多。”
“你没救了。”奥利弗凑过来,“操,让我开开。”
“滚一边儿去!”迈克尔推开战友,“你天天开还他妈没开腻?”
“小气,你已经染上德国佬的坏毛病啦。”奥利弗坏笑,“你怎么换地方住啦?碰到了热情的德意志美女吗?”
“房东给我打了折。”迈克尔避重就轻,“房间也比宿舍宽敞。”
“真不赖!她准是看上你年轻、英俊、还有美元……”
瞎说,迈克尔擦拭座位。昆尼西不太正常,可能罹患了“战后士兵综合症”。过去人们管那种病叫“炮弹休克”,莱茵河两岸炸了多少炮弹,数也数不清,得这种病在所难免。一个大学生,本来应该白白净净地坐在明亮的办公室敲打文件,算算数字,却派上了火线。希特勒真是病的不轻,迈克尔哼起小曲,有了车,他不但可以方便自己上班,还能顺路接送昆尼西。他搬进了昆尼西那栋房子里,说真的,连他自己都没能想到。
上个周六,昆尼西没有用刀砍迈克尔的脖子。他抖了一会儿,用呢子外套裹紧身体,然后扭开视线,声音轻得像冬日里第一片雪花。
“你什么时候搬进来?”
第26章 - 迈克尔彻底搬进昆尼西的房子之前
迈克尔彻底搬进昆尼西的房子之前,昆尼西结结实实地发了两次疯。准确地说,是在迈克尔搬东西那天。第一次发疯不怪迈克尔,至少不能完全怪他。迈克尔开着他心爱的吉普车去接昆尼西,虽然沟通困难,但出于教养——“每个德国佬都假装自己有这玩意。”奥利弗尖锐地说——昆尼西言简意赅地表示,他将会帮助迈克尔,“搬运行李”。
让大学生搬行李不符合迈克尔的人生信条。他尚未理解德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不过看夏莉自豪的模样,昆尼西的母校应该不错。他把吉普停在路边,穿着工装的穆勒先生疑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你一看就不是德国人。”奥利弗示意,“你得板起脸,好像别人欠了你一万美元。”
“那我会宰了他。”迈克尔随口说。
“我他妈就打个比方,你这个吝啬鬼!”
迈克尔向穆勒先生微笑,然后从一个栽种着枯萎牡丹花枝的花盆下摸出铜钥匙。昆尼西这个钟点还在睡觉。他用周末恢复体力,因为平时加班实在太过频繁。德国人平均一周能工作五十个小时,跟他们一起上班犹如打仗。有时候比他妈打仗还累,毕竟打仗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无谓地消磨,你只要蹲在战壕里放空脑袋,等待命令即可,而不是东奔西跑,在车间声嘶力竭地叫喊,被噪音震得脑袋嗡嗡乱想。彼得?艾森所言非虚,在工厂上班一周之后,迈克尔就决定,等他到了三十五岁就退休,还是回他的农场放牛去。
门开了,迈克尔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抱着一纸袋面包和两瓶果酱。结果,才放下纸袋,他就敏锐地嗅到一股酒味儿。这栋房子散发着新木头的气息,那种俄国酒的味道与房子格格不入,特别刺鼻。
“你来了。”迈克尔转过头,发现昆尼西躲在壁炉边的阴影里,脚边躺着一把斧头和几根凌乱的木头。
“你喝酒了?”
“管你什么事!”
喝醉的昆尼西英语口音一点都不标准。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还剩半瓶液体。“操你的,费恩斯,”德国人怨恨地盯着迈克尔,“我恨你,你是个混蛋……”
迈克尔往后退了几步,寻找武器。与斧子相比,主厨刀的伤害可以忽略不计。“你这个,垃圾,人渣,”昆尼西骂道,“和美国政府一样,费恩斯,你是个垃圾……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家里……操你的!”
“把酒给我。”迈克尔伸出手,保持安全距离,以免被斧子砍中,“夏莉不希望你喝酒。”
“操,你还敢提夏莉!你这个、你这个强奸犯——”昆尼西拍拍胸口,“操你的,费恩斯,你闯进我家来……美国给德国援助!哈,真是正义……不就是打算让德国抵抗苏联……铁幕……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好意思,我对国际形势不感兴趣。”迈克尔说。强奸犯这个名头,他早就给自己安上过。没错,他是个强奸犯,即便强奸的对象是个男人,强奸的过程似乎也不“到位”……当然啦,在《圣经》的时代,迈克尔干了这种事,就得被石头砸死。一名犯了强奸罪的清教徒,连迈克尔本人都觉得这是对神的极大亵渎。
“操你的,费恩斯,你这个虚伪的、自大的……”昆尼西换回了德语,他语速非常快,迈克尔只能听懂一些片段,他掏出德英词典翻了翻,“杂种狗”、“猪”、“流氓”、“猴子”、“软尾巴”、“臭蘑菇”……最后,昆尼西抓起一块木头,连同酒瓶一起朝迈克尔扔了过去,“操你的!”
然后,他靠着墙闭上眼睛。等了几分钟,迈克尔才确认他的新房东发完酒疯睡着了。他清理了酒瓶碎片,把木头扔进壁炉。点燃的壁炉让客厅温暖多了,他抓住昆尼西的领子,把他搬到沙发上,又去三楼搬来被子。等了足足两个钟头,昆尼西才呻吟着醒来,抓抓头发,又恢复了典型的德国式的冷硬神情。
“你要是不想让我搬进来,就直说。”迈克尔揉了揉腿。刚才他翻了小半本词典,用圆珠笔在骂人话上打个圈,“我知道你讨厌我。”
昆尼西缓慢地将头发梳理整齐,“去搬行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