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翡冷萃
他醒得晚,周凭已经给杰伊喂完饭推出去散过步了,他出去的时候,杰伊正在院子里待着,手边有烟袋和水杯,腿上盖了条厚实的毯子。
“爷爷,我要去帮尤里搬东西。”他把杰伊的轮椅朝里推了推,见他的目光落在墙根处的木柴上,解释道,“埃德昨天弄的,厉害吧?明年可以自己用,也可以卖掉。”
说着,陆新宜不自觉地摸上他新戴上的手链。
但等杰伊发出几个音节,陆新宜的表情就也没那么轻松了。
周凭又去了村子里。
自从帮村里人修过一次蒸馏的设备,周凭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进入村庄。
杰伊退出村庄时,留下了眼睛和舌头作为代价,这一切陆新宜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帮尤里搬完东西以后,心不在焉地收了报酬,还被尤里开玩笑:“急着回家?”
陆新宜说:“我去接埃德。”
尤里也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又去了村子里?”
陆新宜点了点头。
“那也没办法。”过了会儿,尤里说,“村里的人主动找上门,你们不可能拒绝。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以前没有周凭,村庄里的地下毒品生产也一直非常顺利,他们都知道,那些人找周凭并不是做什么修理,而是强迫他改进那些已经用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机器。
生产效率变高,毒品也越来越多,简单的道理,背后却会多很多血腥的故事。
陆新宜捏着手里的纸币,嘴唇紧紧抿着。
尤里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但还是说:“照我说,埃德大可以一走了之……他只是担心你和杰伊。”
陆新宜在杉树林的尽头等了很久,才看到有车渐渐靠近。
周凭被人从车上带下来,眼睛上蒙着黑布。
一个挎着枪的男人将布条粗暴地扯下来,把他朝陆新宜的方向推了一把,用俄语说:“滚吧。”
周凭站在原地适应光线,很快用一条胳膊搂住了陆新宜。
伊万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抱歉又难过地对陆新宜说:“对不起。”然后在身后伙伴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周凭的表情平平,看不出什么不一样,陆新宜却不掩饰难过,最后在快到家的时候被周凭拉住。
“我没事。”
陆新宜不说话,周凭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塞给他,又低头看他,有些无奈:“又要我哄你?我最不会哄人。”
陆新宜猛的紧紧抱住他,低落地说:“对不起。”
“笨蛋。”周凭说,“回去吃饭。”
陆新宜却把脸埋进他怀里,说:“你走吧,你不在这里,他们不会把我和杰伊怎么样的。”
半晌,周凭说:“你呢?不是要去中国上学吗?去不下雪的地方,不去了?”
陆新宜没出息地掉眼泪:“我想去,我很想去。”
“那就不要哭。”周凭说,“再等一等,弄够钱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陆新宜很少产生讨厌自己的情绪,可是此刻他甚至厌恶自己。只能用眼泪表达痛苦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
冬天周凭被从破烂的越野车上推下来的时候,备受折磨和毒打,已经没了呼吸,几乎命垂一线,在毒贩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可是你讨厌毒品。”陆新宜极力克制着痛苦说。
周凭转头看他沾着泪的脸,伸手一点点擦干净了,看着陆新宜随口说:“我讨厌的东西可太多了,但是只稀罕你一个。”
陆新宜湿着眼睛问:“稀罕是什么意思?”
周凭在他脸上很嫌弃地捏了一把:“你稀罕我,你说什么意思?”
周凭不算好老师,陆新宜却是个好学生,很快明白了。
他第一次直白清楚地对陆新宜说喜欢,以前被软磨硬泡纠缠半天,也最多肯含含糊糊地承认自己“喜欢一个爱哭鬼”、“喜欢笨蛋”。
说“喜欢你”是实打实的第一次。
陆新宜红着眼睛被他熟练地背起来,羞臊又激动地消化了大半天,才咕哝道:“明明很会花言巧语。”
听他还用成语,周凭打一下他的屁股:“礼貌呢?贬义词能不能用在老公身上?”
第十一章
第二年,伊万结婚了,婚礼办的很热闹,结婚对象来自北边由几十户人家组成的友睦港,一个同样高挑的姑娘,浓眉大眼,高挺鼻梁,标准的俄罗斯姑娘长相。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马上就要生产的样子,再也等不了,婚礼被安排在俄历新年之前,周凭和陆新宜是婚礼上仅有的两个村庄之外的人。
因为常常出入村庄,周凭更是开始着手修建新房,冒出了定居的意愿,所以更加没什么人再专门盯他的去向。
小镇上的婚礼等同于酒的盛宴,传统礼节过后,就开始了漫无止境的饮酒。
陆新宜作为伴郎尽职尽责,跟另一个村里的小伙子一起,帮伊万挡掉了大部分举到面前的酒杯。
等到晚上,他已经喝了太多,醉得厉害,勉强能够维持得体的表情和站姿,走路时就得全靠周凭掺着。
不同于刻板印象中的甜蜜,其实婚礼好像总会令人感到伤感。
伊万也有些微醺,散场前找到陆新宜,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絮絮叨叨,回忆从前,展望未来,但大醉的陆新宜中文掺着俄文一起讲,所以基本算是鸡同鸭讲。
弄冰水的周凭找回来时,伊万已经被人拉走了,陆新宜则趴在铺着浸满了酒渍的小方巾的桌上,额头枕着手背。
周凭从身后看他,教堂外的草地上大灯关掉以后就只剩下一些昏暗的暖光,不甚均匀地洒在陆新宜周边,勾勒出他毛茸茸的发顶,让本来因为合身的白衣黑裤而看起来成熟了一些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好似可以随意揉捏的大男孩。
这一年里陆新宜长高不少,站直堪堪可以到周凭的下巴,趴在那里腿伸不开,所以睡也睡得憋屈。
周凭环着腰把他搂到怀里,陆新宜才渐渐醒过来,嘴里嘟囔:“伊万……”
“伊万回家了。”周凭喂他喝了几口水,“我们也回家。”
陆新宜愣愣地点头:“回家……”
两人一步步走出散布着气球和鲜花的混乱草坪,到处都是朗姆酒的味道,两个人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冷冽的空气灌进胸腔,陆新宜开始缓慢地清醒过来。
口鼻呼出的热气变成白雾,防风服外一片冰凉。
“埃德……”
“嗯?”
“……”陆新宜低声又叫,“埃德……”
周凭再把他往怀里紧紧:“干什么。”
陆新宜也伸手去搂他的腰,头靠在他肩窝,轻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这天天气很好,晚上繁星如织,在数万公里之上的高空闪耀。
“结婚好。”半晌,陆新宜才说。
周凭没接话,他又自言自语道:“结婚很好。”
周凭摸他因为醉酒烧得滚烫的脸颊,随口应道:“对,是很好。”
陆新宜立刻问:“那你想不想,结婚?”
周凭停住捏他脸的动作,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眼睛透亮,眼下一片不同于酒精灼烧的晕红。
“不知道。”周凭想了想说,“没想过。”
陆新宜走得歪歪扭扭,闻言“哦”了一声。
回家后,他立刻倒头大睡,周凭也喝了不少,从村里走出来的路不算短,总算把陆新宜弄到床上,帮他擦了脸以后,也挨着陆新宜睡着了。
婚礼后过不久就是俄历新年,但令陆新宜期待的并不是新年,而是一年一度的贸易期。
深冬来临之前,边境线上惯例有一场全年最长的贸易期,从十二月一直持续到第一场暴风雪降落,货物品类繁多,大到军火和毒品,小到火柴和蜡烛,不论什么,只要有需求,就一定会有货源。
往年陆新宜并不参加。
他平时会去一些小的贸易点,换取杰伊需要的药物和市场上难买到的日常必需品,但像这么大的交易点,一来没必要,二来人货复杂,陆新宜在边境线上单打独斗活过的十八年经验都告诉他,谨慎是生命延续的重要准则。
可今年不太一样,他已经清点了几个月,早就做好决定,打算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掉。
当脑子里第一次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陆新宜也曾有过短暂的迷茫。
虽然从前周凭已经不止一次提过以后可以带他离开,而他们也确实着手准备这件事准备了很久,甚至为了使村里的人放松警惕,周凭提出盖一座新的房子。
没人会怀疑在一片土地上倾尽心血修建房屋的人的定居决心。
但陆新宜就是从来都把离开当成一件遥远的事情。
等他终于开始主动地去思考的时候,才发现它比想象中难了太多太多。
为了周凭毫无牵挂地脱离毒村而离开俄罗斯,抛下一切他熟悉的东西,几乎相当于丢掉前十八年的自己。
而丢掉自己,只是听起来就像是一场不那么高明的背叛。怎么想都有弊无利,在自断退路。
当时陆新宜在洗一套积灰已久的银器,他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渐渐停下动作,却很快又被院子里周凭和尤里搬东西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周凭手搭在车门上回头看了一眼,动作牵扯结实的背肌鼓起,贴身短袖被汗水打湿后显出更深的颜色,裹覆在发达凶恶的肌肉上,还有汗水从他刚贴着头皮剃过不久的发茬中间直直滑到脸上。
一个夏秋的时间,周凭打好了新房的地基,房屋轮廓也已经初现。
陆新宜捏着一只银勺抿嘴冲他笑,周凭却只用目光懒散地在他脸上扫过,很快转了回去,继续和尤里的工作。
初秋的太阳高挂,热辣辣照着室外的每一个人的头脸。
陆新宜就在那短暂的对视里轻易而坚定地下了离开的决心。
他们已经计划了将近一年的离开,三个人所有的出入境证件都在盖房子的过程中通过这样那样的渠道慢慢弄到了手,陆新宜却是在那个时刻才真正抛开了犹豫和彷徨。
他的爱情战胜了恐惧,他爱周凭,终于胜过了爱从始至终陪伴的自己。
在计划中,新房会有比现在的屋子高很多的台阶,从一个斜式长廊通到门口,屋顶铺两层岩棉,就算在深秋的时候不生火也不会感觉冷,最上面铺的木头也断断续续全部准备好了,杂七杂八的材料陆续堆在老屋附近。
考虑到这房子注定没有人去住,陆新宜曾经提议可以不那么费心,周凭却不同意。
周凭做任何事都认真到没人能挑出灰尘颗粒大小的错误。
周凭话也少,忙的时候更是这样,晚上沉默地紧搂着陆新宜睡觉,他们高频率地做爱,陆新宜用喘息和眼泪度过了大多数的前夜。
做爱后陆新宜比平时更喜欢撒娇,趴在周凭身上说一些孩子气的话,周凭则习惯性沉默地抓着他一只手揉捏,偶尔吻在指尖,会回答他问的傻问题,但也就是简短的几个字。
直到某次去卷饼屋,陆新宜才听尤里和胖服务员聊天,说到他家的新屋,因为尤里常来搭把手,所以很了解,说可能明年春天之前就可以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