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寒衣青
他向地面倒去,世界在双目之中振颤上浮,当他倒在地上,他看见松软的土地上,野草扎中脸颊,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血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熟悉的皮鞋就踩在他面前。
他以前所未有的角度,看见了自己的朋友。
对方的身材被仰视的角度急剧的拉长,脸全淹没在夜色的阴影中,但金色的,波浪似的头发垂下来,被月光染成冰冷的银白。
他看见对方的两臂垂下来,手里一根闪烁金属光泽的球棒一路递到他的面前。
他看见血液。
他的血液,染红球棒。
而后他再也看不见光亮,对于医学的期待,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在全无准备的时候,被收拾整理,妆点入棺,在漆黑与火焰中化成灰烬。
祝岚行停下来脚步。
他们已经进入学校,来到一处林荫道,林荫道旁还有湖泊,他低头向地面看去:“我当时就躺在这里。对方也许想要将我杀死,投入湖中,但运气不错,正好有人路过,撞见了这一幕,我也因此获救。”
祝岚行感觉自己手掌一重,转眼看了看,才发现鹿照远正牢牢握住自己的手掌。
“他是谁?”
他笑笑,安慰对方:“没有什么,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被审判了,我也报复了。”
“他现在在哪里?”鹿照远执拗问。
“你不用这样……”祝岚行轻轻一叹,“我说的报复,是真的报复。他这些年应该过得很不如意。”
鹿照远抿直嘴角,盯着祝岚行,以无声的沉默坚持自己的想法。
祝岚行没有犟过鹿照远,他拿出手机,打给威廉,托别已久地叫出了记忆深处的名字:“……克莱斯现在在哪里?”
“请稍等。”
几分钟后,威廉准确报出一个地址。
他们搭上车,车子在街头行驶,祝岚行也在车上告诉鹿照远自己过去的报复:
“伤人罪判刑不久,等他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我就安排人收买他身旁的人,让他的那些朋友一次次的背叛他,他不知道哪些朋友被我收买,也不知道下一次的背叛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做了这些事后,我并没有再关注这个人,但我相信他多少能够体会我当夜的感觉了……”
“我会让他一直体会。”
“据说不久以后,他就不敢再相信出现在身旁的人,但只要是人,就需要社交。只要和别人相处,他就将陷入反复的猜忌和怀疑,无法摆脱。”
祝岚行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略感疲惫。
“这些事情,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
“为什么?”鹿照远开口说了上了以来的第一句话。
“因为我自己也不想去回想。”祝岚行沉默片刻,“你有没有疑惑过,我为什么这么对待高小默?”
鹿照远迟疑了会:“我一开始觉得你比较大度,所以没有迁怒到高小默身上,再加上高小默也明显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的坚决拥护者……”
祝岚行听鹿照远说得有趣,不觉一笑。
“但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鹿照远沉声说,“我觉得你就算不恨他,也应该不想见到他。无论怎么样,他的父亲都是你失明的凶手之一。我……我只要想一想,都觉得有些无法正常的对待他。”
“一开始不是的。”
鹿照远的目光变得疑惑。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祝岚行重复一遍,“我父母去世之后,公司面临群龙无首的局面。这时我的姑姑和姑父,已经是公司的高管,想要从他们手中完整的拿回公司的权利,需要引入外部斗争力量。但是那时候我的心思在医学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自己回公司和他们争权夺利……”
“你……”鹿照远隐隐约约猜到了后续。
“所以,我让两个人进公司。“祝岚行的声音静得像是湃了冰的酒,“一个是威廉,一个是我舅舅。”
祝岚行慢慢说:“我和你说过,最初我的家庭并没有这么有钱,是在我小时候,我父母开始创业……创业总是忙碌的,一开始,既没有钱,又没有闲,他们就把我放在外婆家,那时候外公外婆还健在,但是老人家了,毕竟不能带着孩子天天到处玩,舅舅呢,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可能当时他觉得,带一个孩子是带,带两个孩子也是带,他带我去游戏厅,带我去动物园,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去学校里接我替我开家长会。”
“他不是我的父亲,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以父亲的形象出现的。
“后来公司上了正轨,我父母有时间回家了,我和舅舅的联系才没有这么紧密,但或者一周,或者两周,总会见上一次面。
“等到事情发生以后,我想让舅舅进入公司,但舅舅一开始不太愿意。我能够理解。他有自己的事业,日子过得不错,年纪也不小了,当时想着的应该是退休休息。是我再三上门拜访,舅舅才点头同意。
“当时他拍着胸脯对我说:‘你放心,我外甥的东西没能能抢,无论如何,舅舅都会替你守好你的东西!’
“后来……
“真令人意想不到。”
鹿照远的回答是一个非常非常紧密的拥抱,他的声音紧绷着,好像只要施加点微小的力量,就能使其崩断:“我要怎么才能安慰你?”
“你不用安慰我。”
祝岚行环住鹿照远,他低下头,唇贴着对方的耳。
灼热的气息从耳朵一路烫到鹿照远的心底。
“你就是我最好的安慰剂。”
车子到了。
从车上下来,面前是一家城市角落的酒吧,推门进去,灯光昏暗,半圆形的卡座里,零零散散坐了不少的人,但祝岚行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吧台前的一个男人。
那是个……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身影。
他昏昏欲睡地靠着自己的啤酒杯,原本英俊如同雕刻的面容,如今胡子拉杂,涨得通红,总是细心打理的,像是电视里中世纪贵族一样的卷发,也不知道几天没洗了,油腻腻卷曲着搭在肩膀上,如同一滩煮得极其糟糕的通心粉。
“克莱斯?”
祝岚行喃喃一声,声音很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自事发到现在的时间不算太长,连十年都没有,但对方似乎换了一个人。
细不可闻的声音似乎被吧台的男人感觉到了。
他撑着脑袋,晃着头,心不在焉地朝着祝岚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祝岚行清楚地看见,对方在望见自己的时候,瞳孔骤然紧缩,面上的酒意全部化成充满恐惧似的空白。
而后,又变了。
克莱斯还是直直地望过来,望着自己。
但他的眼神变得麻木,原本泄露出的表情也全部收敛为一片虚无,像极了那天夜晚上,他所见的藏在阴影后虚无面孔。
他看见了祝岚行,却像没有看见一样。只从吧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朝着酒吧的大门走去。
祝岚行曾经也想过自己和对方的再度见面的情景,但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他看见的不像一个人,像一具尸体。
还是一具充满了逃避意味的尸体。
克莱斯走得不快,摇摇晃晃的来到两人身旁的时候,鹿照远转头问祝岚行:“是他吗?他看着都有四十岁了。可能心虚的人总是老得快点。”
但没等祝岚行回答,鹿照远已经伸出手,揪住对方的衣领。
白人身高将近190,体重绝对不轻,但鹿照远像是提一袋菜那样轻轻松松把人提起来:“认识我吗?”
克莱斯粗俗地往旁边啐了一口,直接提起拳头,对着鹿照远的脸砸下去:“我管你是谁!”
鹿照远侧头闪过:“不认识我无所谓,认识我身旁的人吗?”
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复。
克莱斯给了鹿照远更狠的一拳,这拳被鹿照远接住了。
鹿照远轻声说:“直到现在,你好像还没有任何悔改……你觉得会打人很厉害吗?不巧,虽然我打的人不多,但我似乎也挺擅长这件事的。”
说罢,一拳揍在对方脸颊上,将人揍得直接往后重重一仰,旋即又被拴着脖子扯回来,同时鹿照远提起膝盖,膝盖重重砸在克莱斯的肚子,克莱斯口一张,肚子里的东西全稀里哗啦吐了出来。
鹿照远却像早有预料,直接往旁边一闪,闪过了这轮污染攻击,再抓着克莱斯的头,直接砸向旁边的桌子,只两下,血就流了出来。
从始至终,鹿照远的脸上都带着一点笑意,笑中戾气横生。
突然的冲突让酒吧里响起几声惊呼,不过酒吧里的人似乎对偶然的冲突接受良好,虽然叫出了声,但并没有什么人冲上来阻止,一个个依然停在自己的位置,倒是吧台后的酒保,朝这里看了两眼,露出微微凶狠的表情。
祝岚行先朝酒保走去。
他和对方简单地说了两句,掏出一张卡递给对方。
酒保低头一看,凶狠立刻变成了和善,接过卡离开的时候,还分外友好地替祝岚行把摄像头转了个方向。
祝岚行回到现场的时候,克莱斯已经彻底趴在地上了,鹿照远低着头,祝岚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拎着克莱斯的头发,把人的脑袋从地上拉起来,露出一段粗长的脖颈。
这个姿势似乎使克莱斯不能呼吸,他剧烈抽动,脸越来越红,脖子上的青筋也疯狂跳动。
祝岚行脱口而出:“别!”
鹿照远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祝岚行以为的冷酷,他的表情非常柔和,那是一种只有想到自己爱人才会拥有的柔和。
祝岚行在刹那深刻的意识到,如果鹿照远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那一定不是因为恨。
那是因为他对他的爱。
祝岚行定定神:“够了,他不能呼吸了,让我和他说两句……照远,到我这里来。”
“……”
鹿照远沉默了好一会,像是在以此梳理情绪,而后,他松开揪着对方头发的手,对祝岚行笑了笑。
“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冲动的。”
鹿照远接着转向趴在地上的人,当他的目光落在克莱斯身上的时候,克莱斯明显地瑟缩一下,抬手护住脑袋防御伤害。
可鹿照远像掠过一只臭虫那样,掠过了他,来到祝岚行身旁。
克莱斯还趴在地上。
他眼眶乌青,鼻子被揍歪了,嘴巴好像也破了,正趴在地上,抽搐着呸着血水。
七年前的事情,在七年之后重演了。
只是受害者与被害人换了立场。
祝岚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克莱斯,对方像是趴在地上的一条虫,他不知道当年的克莱斯看着自己,脑中是不是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也许不是。
也许当年的克莱斯,看着趴在地上的他,脑海中想的是——
“这是一块肉。”
“可以被屠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