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几
尹里在一旁站着,一言未发,一门三父子,只有他一个外人。尹里悄悄松开霍止的手,想要出去待着,被李立臣拦下了。
面前之人面庞严肃,体格精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感。虽然脸上是难掩的倦色和悲痛,但看上去仍然很有风度:“既然来了,就陪霍止留下吧,估计也是最后一面了。不管最后成不成,终究也是霍止带回家的第一个对象。”
尹里欠身微微鞠一躬,便静静地在霍止身边待着,一直捱到天亮。
李立臣第二天早上才联系了霍芙,等尹里把人接来的时候,老爷子身子都凉透了。
霍芙进门时便噙了满眼的泪,对着人责备道:“怎么不早点叫我?”
“你来了也救不了人。”李立臣看上去反倒像全场最淡定的人。
“这话说的,好歹我也喊了十几年的爸,见最后一面怎么了,你就是爱替人做决定。”霍芙跪到在老人身旁,喊了声“爸”。
李氏祖坟皆在老家,霍止奶奶六年前就去了,葬在老家,老爷子闭眼后,自然也是要回归故里的。李立臣给秘书打了电话,立刻开始安排返乡办葬礼的事宜。
老家乡俗多,一干亲戚也不少,城里电话一来,老家的人便开始着手准备,等霍止他们到的时候,祭祀棚都已经搭好了。
看着车上下来的人不止李立臣和霍止,操办丧服等事项的堂弟犯了难,他知道霍芙和堂哥离婚多年,一时连称谓都不知道如何叫,他指指手里的衣服问:“这个……该怎么弄?”
李立臣远离家乡工作多年,对这些习俗也不大懂:“没有前妻的规格?”
霍芙白了李立臣一眼:“就按大儿媳的规制来。”
“哎,好嘞。”这时候他又看见霍止身旁的尹里,更是完全不认识,“那这位呢?”
李立臣叫了霍止一声:“你堂叔要定丧服,尹里去不去葬礼,什么立场去,什么身份去,你来说。”
霍止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麻烦堂叔,去给他准备跟我一样规格的丧服和黑西装。”
他爸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然后若有所思地吩咐了句:“就按他说的来。”
葬礼定在三天后,他们四人一排站在黑白的灵像前,显示着家主的身份。
尹里本来脸就白,跟黑颜色的头发一对比显得更白,看上去甚至有一种憔悴感,仿佛他比老人的亲孙子还伤心过头。但只有尹里知道,霍止情绪到底有多消沉,自去医院那天起就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再加上忙乱之中顾不上喝水,嗓子哑到难以张嘴说话。
葬礼上祭拜之人来来往往、宾客曲意逢迎,似乎都不在霍止眼前。
来人祭拜的规模,仿佛更像是在世之人身份和地位的证明。尹里在这一天见到的人似乎比活了这么多年见到的还多,也似乎在这一天说了有生以来最多的“谢谢”。
李立臣也不忌讳,有来人问到尹里的身份,便称是另一个儿子,葬礼上气氛庄重,他又是大领导,自然没有人敢再多嘴问。
第二日依例要设谢祭宴,因着李立臣的职位,不少人甚至从外地赶了过来。既然是答谢来祭拜的人,免不了要喝酒应酬,霍止从葬礼那天起就一直哑着嗓子没好,尹里便一滴酒没让他沾。
此前李立臣亲口认了尹里的身份,宾客们不敢过度攀扯市长,霍止又上着火,自然都端着酒找向了尹里,最后他竟成了宴上喝的最多的人。
宴席结束后霍止扶他回去休息,尹里趁着醉倒的空当,终于寻得了与霍止独处的片刻时光,他红着一张脸抱住霍止,口齿不清地说道:“我……知道你难过,可我不会安慰人,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舒服我特别心疼,一会儿……记得喝水。”
霍止已经记不起这几日红了多少次眼眶,此刻又被尹里勾得鼻间一酸,他将尹里在怀中搂了搂,动情地回应他:“宝贝儿这几日也累坏了,好好休息一晚,我……马上去找水喝,不叫你担心。”
从屋子里出来,霍止正巧碰上抽烟的李立臣。
见儿子出来,他掐灭了烟头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把尹里安顿好了?”
“嗯。”
“老爷子葬礼上,你让人家陪了全程,又是迎来送往,又是替你挡酒,身份上再没个定数不像话。回市里后,一起吃个饭吧。”
“行,我明白。”霍止抬头看了看他爸沉重的黑眼圈,“这几天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还有……少抽点烟吧,别当自己还年轻。”
听罢,李立臣疲倦的脸上浮起一丝可见的笑意:“好,少抽点,你也早点睡。”
葬礼结束,回城后刚好国庆假期还剩一天,当天晚上霍止带上尹里,父子三人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李立臣也喝了点酒,难得有了几分慈父的模样。他讲起以前的饭局文化,说那时候喝酒当吃饭似的,他抚摸着酒杯感慨:“真是挺感谢现在这新政策的,否则啊,这胃,这肝,恐怕是真的受不了。”
尹里正安静地听着,突然被对面的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刻正襟危坐。
李立臣庄重惯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让对方不那么紧张,只好尽可能地放缓语气:“尹里啊,没事,不用那么怕,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有几句话想说,之前由于你的职业,我承认,对你确实尚有疑虑,但葬礼那天,你整个人表现得很稳妥,现在看来,也会照顾人,在我这儿,你俩就算过关了。”
霍止回来后总算心情好了些,也能开几句玩笑了,他抓着尹里的手一同拿起酒杯:“谢谢了,大领导。”
李立臣接着道:“霍止,老爷子从小就疼你惯着你,大约你喜欢的他都不会讨厌。老爷子那边刚下葬,你们得为老人服丧,暂且不能操办婚宴之事。这样,要不两边家长见一见,先把这事儿定下来?”
尹里忽然有一丝忐忑,正不知如何开口,霍止注意到了他的情绪变化,替他回应:“爸,你也说了,得为爷爷服丧,我俩不急,这事儿可以推后些再议。”
“那也行,按你们的节奏来。”
霍止转过头对着尹里说:“老家风俗讲居丧百日,咱婚礼的事儿,恐怕得三个月后了。”
尹里立刻点头:“不急不急,应该的。”
回了家,换上家居服,大约是终于放松下来了,霍止和尹里这才彻底感觉到身体的疲惫。
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霍止突然来了句:“尹里,想听你唱首歌了。”
“唱什么?”
“随便唱点什么都行。”
尹里脑海里过了过,没唱自己写的歌,反而是想起了之前霍止推荐的一首歌曲。
他唱门前柳树,霍止想起八岁那年因为打架爷爷罚他在老房院里的树下跪了一晚上。他唱街头游人,霍止想起二十年前除夕晚上老爷子骑一辆大二八带他满城逛着买冰糖葫芦。
一曲还未结束,霍止打断了尹里,把头埋进了对方的肩窝:“我给你讲讲我爷爷吧。”
尹里轻轻抚摸着霍止的背,温柔回应:“好。”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在邮局工作,一辆刷着绿漆的二八杠自行车就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不像我们坐办公室的,他身体一直很好,腰酸背痛的小毛病都没有。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上下学总是爷爷骑着那辆大二八去接我,我在很小不懂事的时候,还以为我是我爷爷生的呢。他平时对我要求严格,却总在我爸回来骂我的时候买糖买玩具哄我,偷偷陪我说我爸坏话。老头子爱爬山,不到一千米的那种山,八十多了,爬的比我都快,就是这样一个人,突然……突然就倒在那儿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