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晨欢
这间病房正面朝南,刺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入屋内,柔晰得仿若春日。伏城不由眯起眼,等了几秒适应房间里的光线后,他渐渐看清那个躺在病床上、望向窗外的年轻女人。
她长了一张小巧秀气的脸,但皮肤苍白,又瘦得出奇。因为过瘦,眼眶凸起,几乎脱了相。
伏城和老约瑟夫走到她的病床前,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仍旧安静地看着窗外。
白色的床被遮盖住她的下半|身,但被子只勾勒出一条左腿。
没有右腿。
老约瑟夫用英语说道:“山下小姐,我是约瑟夫,这位是我的同事伏城,我们提前打过电话,想再向您确认一些信息。”
女人木讷地转过头,看向他们,许久后,点了点头。
老约瑟夫语气和蔼:“如果谈话过程中您觉得有什么不适,可以随时提出来。”
回答他的是山下蕙从未改变的沉默。
老约瑟夫看向伏城,伏城点点头,打开了录音笔。
“请问事故发生时,您正在哪里,做什么?”
寂静的屋内,只听到医疗仪器滴答的响声。
就在伏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开了口:“JL917上,我是商务舱乘务员。飞机即将降落,我坐在前舱安全座椅上,等待降落。”
“您是否有听到异样的声音?”
“没有。”
“机长广播是否有响起,做出特殊提醒?”
“没有。”
经过一连串的提问,山下蕙的回答渐渐变成了“有”和“没有”。
伏城不由看向老约瑟夫。
访谈心理学中,如果访谈者的答案只剩下“是”和“否”,一般就很难再得到有用的信息。所以要尽量多提问开放式问题,避免封闭式问题。
但是他相信,以老约瑟夫的经验,不会犯这种错误。
下一刻,便听老约瑟夫问道:“您最后一次和驾驶舱通话是什么时候,通话内容是什么。”
山下蕙:“我是商务舱乘务员,不负责与驾驶舱通话。”
等待了片刻,老约瑟夫用柔和的声音问道:“您最后一次和前田翔介说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是什么内容?”
一瞬间,这张因过瘦而成了骷髅模样的脸庞青筋毕露,目呲欲裂。山下蕙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老约瑟夫。
老约瑟夫仿若未察,他轻声道:“前田翔介,日航JL917副机长,麦飞F435的飞行小时数仅有917小时。但是他的飞行考核成绩一直是优秀,我相信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照片,老约瑟夫先是自己看了眼,接着递到山下蕙的面前:“您的未婚夫是个很帅气的年轻人呢。”
山下蕙颤抖地接过那张照片。她眼也不眨地望着照片上正在灿烂微笑的平头青年,许久,一颗硕大的泪珠砸在照片上,她的手指将照片按出了皱痕。
等了很久,沙哑的女声哭泣地响起:“起飞前两天……12月17日的中午,我和他最后一次说话。我们吵了一架,我把戒指还给了他。他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夫了。他是个好人,是我、是我抛弃了他,我配不上他。”
哭声再次抑制不住,她捂住脸颊,眼泪从指缝间流下。
她悲痛地哭泣着,无法言语。
老约瑟夫和伏城在一旁静静地望着。
五分钟后,山下蕙颤抖着嗓子,她擦干净眼泪,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他的父亲欠了一大笔债,这笔债务直到半年前实在瞒不住了,才被我们知晓。翔介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男子汉,要有责任心,不能逃避困难,所以他主动承担了这笔债务。”
“这半年我们过得很辛苦,我想帮他,可我只是个懦弱的普通人。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哪怕是被债主追上门,他也很认真很认真地向他们道歉,并且保证一定会还上欠款。他做到了,他还了很多很多钱,但是还有很多,还有太多。”
“我不行啊,我不行啊。”
双手捂住脸颊,山下蕙泣不成声。
忽然,她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住伏城的手。
伏城坐在最靠近她的位置,此刻仿佛成了她最救命的那根稻草。
她挣扎着想要跪下,可是只剩下一条孱弱左腿的她,根本连下床都做不到。于是她的双手死死地握紧伏城,双目睁大,期冀地望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床被上。
“求求您,相信他。翔介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去寻死,他不会害任何人的命。我们的分手全是我的错,如果他真的想死,想带着我一起死,那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
“难道最该死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是我抛弃了他,是我害怕了。对,翔介那么聪明,带我一起死的方法那么多,他不会留我活着的。所以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求求您,相信他吧,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好像得了癔症,她一遍遍地重复同样的话。痛哭流涕,无数道歉的话语都无法弥补内心那空洞的悔意和绝望,她只能一次次地说——
“他是个好人,他不会那样的,他不会那样的。”
“不是他啊。”
“是我该死,是我该死啊……”
声音戛然而止。
山下蕙抬起头,干涩起皮的嘴唇张开,透过沉重的泪水,望着那个被水雾层层挡住的年轻人。
伏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面色平静,轻声地开口。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浸了她的心里,不知怎的,让她安静了下来。
“我相信,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所想的一定是——”
“如果你能活下来,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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