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nana
我挂了他的电话,站在门口抽烟,雪飘到我脸上,手背上,钻进我的脖子里,我缩着身子抽烟。
小宝出来了,把我拉进屋,屋里有台不知谁弄来的卡啦ok机,范经理在台上唱歌,他唱《送别》,他指挥我们大合唱。
有人抹眼角,有人站到椅子上高举酒杯,高高抬起头颅,手很靠近吊灯了,脸上都是光,有人跑调了,还唱得更大声。小宝在我边上打节拍,我们一起有节奏地摇摆身体。
突然,天星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男人和一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女人走了进来。我们看到他们,他们看到我们,我们安静了,站在椅子上的人灰溜溜地跳了下来,背过身,低下头。
男人问:”外卖宵夜做吧?我看附近就你们店还开着。“
阿铭去招呼生意,我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吃菜,饭馆里静悄悄的。
一曲《送别》结束了,范经理继续点歌,唱歌,前奏响起来,我一看,歌叫《舞女》,闽南语的歌。
范经理闭上了眼睛,一手挽着话筒线,陶醉地唱着:
打扮著妖娇模样,陪人客摇来摇去。
他唱着:
来来来来跳舞,脚步若是震动,不管伊是谁人,甲伊当做眠梦。
甲伊当做眠梦。
当做眠梦。
我闷了一杯酒,趴在桌上,我感觉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背。是我的梦吧。我不相信真爱,可是人睡着了会做梦,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控制。
冬天了,阿槟又要来了。我盼望他来,盼望他快些来。
10.
12月20号,阿槟终于来团建了,中午,我去医院拿体检报告,没有艾滋,没有癌。医生说:“有些贫血。“
我问:“真的没大问题?”
我说:“我有时候头很痛,眼睛很干,耳朵里耳鸣,提不起精神。”
医生看了看我,把体检报告还给我,说:“多补充营养,多运动,不要整天看手机。”
我从医院出来,等公车的时候又把体检报告拿出来看,真的没病没灾,不过,放报告的信封里多了张传单,有人物,有字。人物是两个放飞白鸽的年轻人,一男一女,面庞上写满朝气,仰望着什么,身后是蓝天,他们边上用粗体字印着:关爱精神健康,抑郁互助小组静候您的光临。
我笑出来,我不是抑郁,抑郁的人说死就去死了,我做不到,我最多是郁郁寡欢。
我把传单塞回去,四下张望,公车站上张贴了不少公益广告,全是医院做的,建议大家少抽烟,少饮酒,少吃油腻食物,多运动,勤健身,远离肺部疾病,远离脂肪肝,保持身心健康,延年益寿。
我等的车来了,我坐车去肯德基买了个全家桶,又去隔壁烟酒店买了三包烟,两瓶啤酒,找了个公园边吃炸鸡边抽烟,喝酒。
晚上,我去友谊宾馆找阿槟,他们公司还是安排住这间老城区的老宾馆,阿槟对此意见很大,我没什么意见,阿槟说,以前是觉得这里脏乱差,现在是觉得不方便,吃个饭都找不到地方。老城拆了更多地方,小饭馆关了不少,路变得更窄,路两边都是三夹板搭出来的矮墙,上面贴着绘有绿树和草地的海报,挂着写有“文明施工”的横幅。那三夹板后头到底在营造什么,施什么工,说不清,新闻里说是文明建设,报纸上说是城市面子工程。白天老城的路上到处都是建筑噪音,晚上,噪音没有了,路上人又少,四周围黑灯瞎火的,阿槟说,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像孤魂野鬼,很不舒服。所以他频繁地带我去新区。我们搭过江缆车,有时下午就过江了,有时晚上七八点才上缆车。我在缆车上看了许多黄昏,许多夜晚,那阵子,我有些迷上搭过江缆车了,阿槟白天要忙的时候,我就自己去搭缆车,来来回回地坐,过江缆车一直都算融市的一个景点,我和游客们挤在一起,游客拍照,自拍,拍风景,我躲着镜头,也拍风景,拍融江,镜头里偶尔还能收进很远的百宝山。
下雪的时候,缆车照常运营,雪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来,掉进江里,一片也找不到了。
融市还有别的旅游景点,新区有时髦的幸福海洋公园,有夏天办爵士音乐会,冬天搞冰雕展的鲜花广场,新区还有美术馆,博物馆,外国设计师设计的贸易会展中心,高耸入云的电视塔。老城也有景点,12月24号,平安夜,李市长给迎春路民国风情一条街揭幕剪彩。迎春路还算靠近友谊宾馆,看到新闻后,隔天我和阿槟就去那儿走了走。民国风情街一进去就是一家肯德基,走几步是一家星巴克,阿槟喜欢那里,可以喝着咖啡坐在河边吹风,要是不喜欢喝咖啡,可以找一家甜品店,吃蛋糕,吹风。可出了那条街,他脸上又是不情不愿的神情了。民国风情街周边还在拆,还在建,有的地方没拿挡板围起来,一眼望过去,不过是一片废墟。
我留意了下,迎春路384号,以前是副食品批发市场,三层高,招牌还在顶上挂着呢,金漆楷体字,八九十年代的风格,整幢楼用围栏圈了起来,不知道会被改造成什么样子。
我和阿槟几乎每晚都一起吃饭,都在新区吃。新区合阿槟口味的餐馆多,洋气,有格调,风情万种,有时让人感觉置身泰国,越南,有时仿佛在韩国,首尔、釜山,在香港。
这些地方我跑船的时候经过过很多次,船只停泊时,我从不上岸,因而对这些城市,国家没有任何可追溯的回忆,没有任何留恋。
阿槟留恋他曾经造访过的曼谷的河粉店,首尔的烤肉店,釜山的海鲜市场,香港旺角的冰室。我才知道他去过这么多地方。
他说,做菠萝油的菠萝包新鲜出炉,金灿灿,热乎乎,顶上脆卜卜,中间夹的黄油好冰,哇噻,冰火两重天。好享受。
我在嘴里含了点冰块,舔他,也是冰火两重天,他也很享受。
我们做完,他会问我,饿了吗?要不要吃宵夜,吃什么。
早上我起来,他会说,早饭你想吃什么。
下午三四点他就微信问我,晚上吃点什么?
我说,随便,我回,随便吃点。我回,你拿主意吧,你难得来融市,有什么想吃的?
1月1号,很多地方放假,没开,烟火放完,跨年倒数结束,一场场演出散场,半夜了,阿槟饿了,我们去天星吃东西。
新的一年了,我们吃完,阿铭送了我们一人一颗橘子,寓意大吉大利。
阿槟回到宾馆就睡下了。我睡不着,拿了一颗橘子,揣着,出了酒店。我边剥橘子边走,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街上弥漫着烟火的气味,新区不能放烟火,老城的河边可以放,今晚的烟火表演也是在那儿举办的,城市里有些潮湿,起了雾,我揉揉眼睛,吸吸鼻子,感觉自己走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我踩着树的尸体,老建筑的尸体,新建筑的幻影,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四季广场。四季广场也围了起来,围栏上贴着绿草大树。
我还是怀念这里。谁不怀念这里呢?小宝会和我说他在四季广场遇到老范的事,老范问他多大了,他打量老范,猜他喜欢嫩口的,随口就说自己十五,老范说,身份证拿来看看。他以为他是条子,就装傻,装白痴,装低能。老范眼珠一弹,骂他,小兔崽子,你范爷爷我用这招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老范领着他去天星,请他吃炒面,喝热汤,喝可乐。
我吃完了手里的橘子,搬了几块石头,踩在上面往围栏里张望,乌漆抹黑的,我只能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大坑,大约是以前一个圆形花坛的位置,我们管那个花坛叫敖包,因为它馒头似的拱在地面上,因为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那里相会。
大坑里有些水,倒映出月亮的弯钩。
“欸!干吗呢??”
有人在我身后喊了声,我跑了。
我以为我是没头没脑地逃跑,可一抬头,看到了好再来。
好再来的招牌拆了,墙上留着先前安霓虹灯字时的框架痕迹。门上有张告示,把手上缠了铁链,扣了个大锁。文物局保护建筑改造,给您带来不便,望谅解。
我绕去后门,后门也有个锁,但是只是象征性地挂着。我推开门,走进去。
里头很暗,但是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层台阶,每一个转角。我摸着墙壁,墙壁还是那么粗糙,我摸到门,门板还是那么光滑。我闻了闻,这里可能成了一些野鸳鸯消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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