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华
十一点多,程毓回到了周镇。
当初,叔侄俩离开老房子时,周宏远特地将钥匙收好了,程毓此番为了回来,暗自将钥匙找了出来,带在身上。
大门上拴着的链条锁此时已经锈顿了,程毓使了好大劲才将门打开,穿过破败的院子,打开里屋的门,瞬间飞尘迎面。
程毓有些过敏性鼻炎,不受控制地打了几个喷嚏,随后迅速吸了吸鼻子,走到桌前,却看到当初留下的字条,连位置都不曾变过。
他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带上。
离开前,他特地拜访了魏大娘,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没提起周宏远,只当是寻常的走亲访友。临走前,魏大娘还特地送了好些自己做的煎饼给他,程毓拒绝不掉,收下了。
魏大娘年轻时,生孩子落下了病根儿,眼睛见不得风,程毓让她待在屋里不必相送,待程毓走到院子里,转身就要离开时,魏大娘却突然迈着小步出来,风一吹,流下行浊泪来,程毓回过身,皱了皱眉头,朝魏大娘走了几步,一手拿着包煎饼,一手扶住她,说,“大娘,您不用送了,快回去吧。”
魏大娘点了点头,却没动弹,说,“申子的媳妇儿在县城打工的时候,见过宏远妈妈一次,说她旁边儿跟了个男人,瞧着面善,像是王庄那边儿的。”
程毓滞了一下,沉重而压抑的情绪在心中翻腾着,他郑重的点了一下头,说,“大娘,您回去吧,我会去找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艳华本也没走远,用心打听她的下落,其实不难。程毓听了魏大娘的指引,先去县城寻了魏申的媳妇,魏申的媳妇对李艳华本就没什么好印象,更乐得看周家笑话,说李艳华那新男人是王庄有名的泼皮户,以前在夜总会做打手的,后来国家严打,又改跟了放高利贷的老板,总之是个无恶不作的主儿,李艳华跟了他,也算是匹配。
程毓不置可否。他道了谢,打车折去了王庄。
王强在王庄十分有名,找他不难。程毓迎着一路的狗叫,走到了李艳华与王强的住所。
王强白日大多是不在家的,不是忙于吃喝嫖赌,就是替自己的老板到处收款。也正是因为这个,程毓才敢一个人去找李艳华。
王强的家是栋两层的楼房,程毓在大门口踌躇了一阵儿,不知家里是什么情形,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女人,最后心一横,索性自己推门进去了。
院子不甚整洁,有条大黑狗趴在地上晒太阳,见有人来,没精打采的“呜咽”了几下,倒是菜圃里养的只鸡,见了人过去就“咯咯咯”叫个不停。
透过纱窗门,程毓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程毓走过去,站在门前,冲里喊了声,“宏远妈妈,宏远妈妈。”
那女人听到这个称呼浑身颤了一下,眯着眼朝外看,半天才反应过来是程毓来了。
程毓打开门,却看到李艳华臃肿了不少,浑身散发着汗臭与尿骚交杂的味道,让程毓又打了几个喷嚏。李艳华穿着见黑色长袖,怀里还抱了个莫约半岁的小孩儿,小孩儿穿的是身粉色秋衣,还不会说话,嘴里“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叫着,口水流了一肚兜。
李艳华的脸唰一下白了,“你来干什么?”说着,将女儿放在沙发上,掐着腰站了起来。程毓本欲开口,却看到李艳华的手往后扶了把腰,程毓这才发现,李艳华竟又有了身孕。
无意识间,程毓朝后退了一步,他舔了舔嘴唇,思忖着要如何开口。
李艳华虽刁钻刻薄,对程毓却到底是没有底气的,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强撑罢了,见程毓不说话,心里更是犯怵。
程毓眉头深深皱着,过了许久才说,“宏远不是我哥的孩子,这件事你知我知,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李艳华嘴一撇,仍是强词夺理,声音又尖又细,“谁说他不是周云伟的种了?你说这种话是想你大哥绝户么?他姓周,在周家长大,就是你们周家的种,你还想赖了不成?”
沙发上的小女孩“哇”一声哭了起来,李艳华嫌恶的看了她一眼,没抱起来,坐下拍了两下,“哭什么哭,讨命鬼,再哭不给你奶喝。”
小女孩虽听不懂话,却读得懂大人恶劣的情绪,哭的更急,一时间哭声与骂声连作一篇,程毓只觉得脑子疼,却不知是被吵得还是被熏的。
程毓吞咽了一口唾沫,暗自叹了口气,对待这个女人,他是向来没什么办法的。
程毓摇了摇头,不想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宏远这孩子,你确定不要了对吧。我会把他养大成人,让他有家住,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也会把他教育好,让他承担责任,懂得分寸,知法守理。你跟我签个协议吧,以后他是他,你是你,他念书、结婚,你不必出钱,你病了、死了,也与他无关。从此两不相欠。你看怎么样?”
李艳华的嘴张了张,随后又合上,过了许久,才微微舒了一口气,小声说,“这样也不是不行。”
程毓心中一片漠然,他从包里掏出纸笔,一式两份,迅速将刚刚说过的话写上,随后将纸笔递给李艳华,语气里净是不耐烦,“快签字。”这里,他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李艳华看都没看这张纸写了什么,反正她根本不在意程毓究竟会将周宏远怎样,她将笔握在手里,歪歪扭扭地签了自己的名字,递给程毓。
程毓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反正这趟过来,他原只想得个答案。李艳华不肯要、弃若敝屣的孩子,他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程毓豁出去半生 也只实现了诺言中的一半…
第24章
紧赶慢赶,从出租车转到大巴车,从大巴车又换了两路公交车,程毓回到家时已经是九点多了,远超了平日的时间,好在他一个月里总有几天加班,倒也不愁没理由解释。想到这里,程毓才舒了口气,打开门,在玄关处将鞋子换下。
周宏远给他留好了饭菜,如今,周宏远的厨艺越来越好,虽比不上自己的“授业恩师”,一汤一菜做得却也像模像样。
周宏正坐在餐桌的一边儿写作业,听到声响没转头,空气中扩散而来的熟悉气息却让他委实放松了不少。
程毓看着暖色灯光下熟悉的背影,心中涌动着一股股暖流。他将魏大娘给的那兜煎饼放在餐桌上,随后伸出胳膊,从后面揽了一下自己的小侄子,佯作漫不经心地说,“今天行里事情多,我留在办公室加了会儿班。”
周宏远的身体僵 了一下,眉心重重的绞在一起,听了程毓的话,缓缓转过身来,笑着说,“没事”。程毓虽有了手机,家里却没按固定电话,以往加班也是来不及通知周宏远的,是以叔侄俩约定好了,倘若七点钟程毓还没回家,周宏远就不必再等,自己做饭吃。因为这个约定,程毓也没太当回事儿,没发现周宏远的不对劲,端着剩饭走去厨房加热。
周宏远深深地望着程毓的背影,迅速地上下将程毓打量了个遍,最后,目光落在了程毓西装裤脚的几个泥点子上。
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着,眼前的英语阅读一时间变得恍若天书,再看不懂分毫。
他早探知到了程毓的变化,是从那个莫名其妙的周末早晨开始的,未知与彷徨,挣扎与无奈,就像白绫一样,将他紧紧缠绕,他呼吸不得,又无从挣扎。
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早晚有一天会曝光,这念头始于离开周镇时,魏大娘的欲语还休,始于李艳华人尽皆知的不检点,始于那天早晨,必然出现过的男人……可他却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让他全然无力招架。
周宏远早知道自己不是周云伟的儿子,这在周镇是个众人皆知的秘密。刚开始只是个荒谬的念头,从邻里口中的戏谑与轻蔑中探知端倪,在顽皮孩童故作姿态的说漏嘴中拼凑真相,于看笑话之人的故意试探中加深猜测……
在无数个无法被人窥探的夜晚里,在无数个痛苦到无处躲藏的日子里,李艳华曾用尽最恶毒的话语将他咒骂,他也曾崩溃大哭,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孩子,得到的,却只是更为变本加厉的诅咒与诋毁,还有那一句阴狠而厌恶至极的“杂种”。
从那一刻,周宏远就知道真相,不必全然说开,他终于懂得了,从自己的存在到降生,从自己的呱呱坠地到如今,他从来都不是个值得祝福的存在。
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了,若不是有了自己,李艳华绝不会嫁给周云伟,他同样也知道了,自己与周家,其实没有半分的关联。
有时,在周云伟毫不留情的巴掌中,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个便宜爹也对这秘密一清二楚,否则又怎么会将自己打到皮开肉绽还阴岑岑的奸笑?他曾想过,等自己有朝一日有能力彻底脱离这个家后,问上一问,却没想到,这成了永恒的秘密。
他早知道周云伟会不得好死,更是无数次的诅咒过,可却同样没想过,这一天来的这么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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