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华
成年男人体温本就低,发起烧来不比小孩儿,体温虽还没到三十九度,人却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他躺在床上,头上搭着周宏远送来的毛巾,而周宏远本人就坐在地上看着他。
周宏远没上床,程毓劝他回屋休息,他却不肯,程毓又叫他上床,他更是不肯。程毓瞧他这副扭捏的大姑娘模样,笑了两声,说,“又不是没睡过,你怕什么?”
程毓发着烧,嗓音喑哑,话中虽不带什么意味,落在周宏远耳朵里,却是暧昧异常,他猛地睁开眼睛,心脏“怦怦”地跳着。周宏远心底几番变化,终是经不住诱惑,钻进了程毓的被子里。
程毓发着烧,周宏远不敢碰他,唯恐扰了叔叔休息,便只是盯着他的后脑勺看,看他一呼一吸间,身体起起伏伏。
虽病着,班却还是得上,成年人哪有容易,一个不留神,就要被鲍冬瓜在例会上一通猛批,程毓受不了这个,拖着病体,一大清早起床,挤了一个班小时的公交,而后稳稳地坐在了办公室里。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窗外的叶子转眼变了黄色,一片片飞旋而下,最后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凛冽而肃杀的风中乱颤。
程毓在办公室里愈发的沉默起来,他与这些人本就没什么可说的,如今又处于不尴不尬的位置,更是备受冷落。他嘴上告诉自己不在乎,可心里却仍是无法控制的难受着。这样的日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仁安支行的业绩一贯差,上上下下为了完成指标,无所不用其极,哪怕是中后台人员,陪客户也是常有的事情。程毓不在家吃饭的日子越来越多,醉酒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甚至有几次,连饭店都没走出去,从饭桌上冲进厕所里便吐了出来,酸臭的液体顺着嘴流下去,沾到衬衣的领子上,让人好生恶心。
吐完不算完,还要回到酒桌上听人侃大山、吹牛逼,等到老板们、领导们累了、倦了,程毓才能走。他一个人站在马路牙子上打车,又一个人回到家,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周宏远走过来,却没打开灯,他嗅着满屋的酒气,心情复杂。一方面,他心疼程毓的辛苦,而另一方面,一个更为恶毒的他,却只想逃离。
周宏远给程毓擦了擦脸,又端了杯水给他喝,程毓喝了两口,突然“嘭”地一下坐了起来,将头探到床外,“呕”一声吐在了地上。
周宏远从程毓手里抢过来杯子,三步跨出房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神,裂开了一道丑陋的缝,里面流出脏兮兮的血泪。
他踱了两步,拿着拖把和抹布进来前,又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就着门外的灯光,看到他的小叔叔趴在床边儿,紧紧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嘴唇微抿,一只手在胃部揉搓着,显然是不好受,他的目光临摹着程毓的脸颊,他清晰的看到,他小叔叔那张白皙的脸变得通红,而眼角还留下呕吐时逼出的泪水。
他走进来,虚虚地摸了一下程毓的头发,没甚碰着,随后,弯下腰去默不作声地清理着房间。
他早就知道程毓不是无所不能的神,程毓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脆弱而痛苦、挣扎在这苦难的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么么哒。我这边已经凌晨一点了!晚安。后面一章被锁了,被锁的在微博里。wb:郁华
第52章
过了农历年,还没出初七,周宏远班上以江河妈妈为首的几个好事之徒便像去年一样攒起了自习室,号召全体学生去自习。江河现在虽不是班长了,却连同自己的妈妈,依旧活跃在班级一线。有时候,周宏远觉得这母子俩也挺可笑的。
打从高二开始,班里调了座位,周宏远便不与江河坐同位了,兴许是因为彼此都清楚他俩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又兴许是因为成绩中游的江河对周宏远心生怨恨,便渐渐疏远了起来,到了现在,几乎沦为了点头之交。周宏远如今反倒与梅婷关系极好,两个人时不时地凑到一起说话。又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江河与他更生嫌隙,就连路上偶然碰到到彼此,都觉得有些尴尬。从起先的无所不谈、日日相伴,到如今彻底地分道扬镳,其实也不过隔了一年多。
程毓一个人待在家里,一想到长假马上结束,明天又要回单位面对鲍冬瓜,心里便空落落的。他从床上躺着看了一会儿杂志,左右看不下去,便起身收拾起卫生来。
过年前大扫除是程毓家历来的传统,是以现在没什么可收拾的,程毓也只是象征性的扫了两下地,便推门进了周宏远的屋子。程毓往常极少给周宏远打扫卫生,一来是他工作忙、没时间,二来则是他本也不是个擅长做家务的人,更何况,周宏远有点洁癖和整癖,他的房间,实在没什么可整理的。程毓环视着自己小侄子的房间,摸着鼻子犯愁,横竖找不到可以干得活儿,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把周宏远的床上三件套塞进洗衣机里洗洗换了。
程毓坐到周宏远床上,拿起枕头来,却突然摸到一块儿极不平整的地方,程毓心里觉得古怪,想着以周宏远这种鸡毛至极的性格,怎么能忍受自己的枕头高低不平?他拉开枕头上的拉链,伸手进去摸了摸,拽出来的东西却让他大吃一惊。
最先拿出来的,是张老照片,照片磨出了一圈儿毛边,一看就是被人时常翻看的那种。看着这泛黄的照片,程毓的心一下悬了起来。这张照片他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熟悉的是,那站在太华湖边,意气风发的男孩儿,分明是他自己。可这张照片实在太旧了,久到程毓都差点认不出,那个天真的 、烂漫的,一腔热血、仰望星空的人,竟真的是他自己,未曾收养周宏远的自己。这张照片曾被程曼红细心地收进相册里,程毓少有时间去翻,竟不知道何时被周宏远塞进了自己的枕头里。
程毓继续摸了摸枕头,紧接着,他从中掏出一了自己的底裤,上面赫然是层层叠叠的斑驳。如果说看到周宏远收藏自己的照片程毓还尚能替周宏远开脱,那么现在便是罪无可赦;如果之前那个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吻还给他们叔侄之间留有余地,那么此时此刻,那些开脱的话便再无法逻辑自洽。
程毓像在胸口揣了只兔子,“扑腾、扑腾”的乱窜着,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明明是正月天,却热出了满头汗。
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这究竟是命运的玩笑还是惩罚?
初遇、收养、照料,养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分明就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子,分明就是最平常不过的亲情,怎么就突然变了味道?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念头在电光石火众迸发,紧接着,便顺着往事一层层蔓延开来,程毓身上的热气刹那间荡然无存,连手脚都开始冒凉气,寒冷顺着心脉冲向心房,几近将他冰封。不是毫无端倪的,其实马脚早就露出来了,从周宏远第一次扑进自己怀里时,从周宏远刻意的示弱中,在他与魏莱难以调和的矛盾里……昭然若揭的答案,历历在目的往事,明明这一切,他早该察觉,明明这一切,他早该洞悉。
程毓只觉得这房间好闷,他几乎要喘不过来气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直到一股铁锈味儿顺着薄薄一片唇往嘴里蹿,直到这稀薄的氧气再不足以支撑他在这里待下去。
程毓再无法坚持,慌乱地将自己的内裤和照片塞回周宏远的枕头,推门出去了。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没有人能告诉他,倘若孩子早恋的对象就是自己,倘若孩子每晚肖想的人正是养他长大的亲人,做家长的又该当如何。是让他跪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发誓绝不再犯么?还是干脆把他绑起来,抽上几耳光权作教训呢?可无论怎么做,都这么难堪、这么尴尬。程毓捂住脸,他宁愿从未走进过这间卧室,他宁愿对此一无所知。
周宏远已经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虽说是他在养着周宏远,可周宏远又何尝没有照顾他?他们一起熬过了最贫穷、最困难的日子,一起从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搬进了现在这宽敞明亮的家,他们曾一块钱掰成两个花,也曾吃过一根冰棍儿,喝过一碗面条……他们在无数个雷雨夜里相互依偎,他们在一次又一次岁月的折磨中携手共进……
他们一起经历了这样多,多到程毓脑子里满满都是他小侄子的身影,他们一起度过了日日夜夜,从回忆之河中随意一掬都是对方的身形。
程毓不可能放弃周宏远,他在周宏远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付出了太多感情,他的小侄子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也是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可日后呢,日后的他们该怎么办?程毓不知道周宏远是不是天生的,其实就算周宏远是,他也不会介怀,只要周宏远觉得开心。但周宏远喜欢的人竟是自己,这实在太过荒谬。他能接受自己的小侄子与男人在一起,不畏惧流言蜚语与指指点点,却不能接受自己养大的人,无时无刻不在肖想自己。
程毓焦灼地在客厅里一圈儿又一圈儿的走着,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周宏远回到家时,客厅里没开灯,他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啪”一声把灯摁开,却看到自己的小叔叔,睁着眼睛颓在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光明让程毓有些不适应,他伸手捂住眼睛,像是要阻隔这刺目的光线,又仿佛只是不想看到周宏远。
周宏远心里颤了一下,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翻涌,他别扭的移开双眼,不去看程毓,只叫了声“叔叔”便不再说话,拎着书包回了屋。
只肖得一眼,周宏远就知晓程毓一定进来过;只肖得一眼,他便看出了枕头上的古怪。他心里擂起鼓,“咣当”、“咣当”,每一下,都在胸腔引起共鸣,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这随着这巨大的声响摇晃着。他猛地关上门,却没锁,他知道,他的小叔叔今晚绝不会进来了。
他拿起自己的枕头,往背面摸了摸,紧接着,将枕头整个抱在怀里,喉咙中,发出阵阵呜咽。
他最隐秘、最肮脏的秘密,他最无望、又最渴望的感情,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常的傍晚,在这样一个毫无预告的日子,被他最心爱而又最眷恋的人窥探。痛苦、挣扎、耻辱与绝望,种种情绪,夹杂着往日的种种温馨幸福,像心中的火与冰,轮番将他蹂躏摧残。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一滴连着一滴,全都留在了这藏满龌龊的枕头里。
他像热锅上备受折磨的蚂蚁,又似冰窟里垂死挣扎的麻雀,而他谁都怪不得,他只怪他自己。
这个晚上,他们谁都没提起过吃饭的事情,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躺在床上,皆是痛苦不堪,却谁都没说一个字。
有几个濒临崩溃的瞬间,周宏远宁愿程毓跑进来,用最尖锐最刻薄的话对他歇斯底里,也不愿意程毓就那么躺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既没有斥责,也没有埋怨,就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洋娃娃,哪怕是仁慈与宽容,都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慢。有时候,无声的审判最为折磨,而不知何时降临的惩罚,最令人恐惧。
周宏远却只能自食其果,咀嚼着这份羞耻,忍受着这份恐惧。他是了解程毓的,他当然知道程毓有多在意自己,可他却尚不知道程毓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的恶劣不堪全然袒露在程毓面前后,程毓还是否会将自己当成个值得原谅的孩子,程毓还是否会一如既往的爱着自己。
除去那晚不和谐的插曲,他们的日子一切照旧,程毓甚至还会像以前一样,早起半小时为周宏远备上早餐……没有想象中的冷遇,甚至连关怀都随时奉上,一切都太过正常,正常地就像程毓的身上安装着一个记忆的阀门,只要将阀门关上,一切的问题都将不复存在。但这苍白而单薄的世界上,又哪里能找到这样的阀门?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太过正常,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程毓不怪周宏远,他只怪自己太过迟钝,他只怪自己一次次地心软,一次次地沦陷在自以为是的自圆其说中。他不能怪周宏远,现在正是最紧要的关头,一周后的文理分科,几个月后的会考,桩桩件件,都是横亘在坦白之路上的巨石,他不能忽视,只得节节败退。
周宏远毫无疑问地选了理科。在J城这种古旧而沉闷的北方城市,大多学生和家长都坚信着一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十二字箴言。放眼全班,除了几个跟不上课的学生,也只剩下一个孔德诤学了文。事实上,周宏远甚至没意识到孔德诤的离开。这些日子,他为学业焦头烂额,又为家里的事情忧心忡忡,何曾有心思分给不相干的透明人呢?直到周宏远突然发现孔德诤早已不在,他才恍恍惚惚地在心里生出几分空虚之感。就这样结束了?新仇旧恨、亏欠偿还,都在这一刹那彻底清空。
春天催着寒冬,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柳树渐渐抽了新芽,放眼望去,是娇嫩嫩的一片新绿。
上一篇:我以为我们在恋爱
下一篇:闪婚(咖啡色的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