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几杯
离开之前他去了一趟影视基地看宋朗辉拍戏。这个圈子关注度高,但好处是处处都是熟人社会,附近两三个剧组里都有陈琢的熟人,他贸然出现大家也并不奇怪,只当他是和某个导演或者编剧有合作或者以为他来客串。
他跟宋朗辉剧组的导演也的确认识,虽然没有认真合作过,但曾经一起作为某本杂志的年度人物接受过采访,也跟他笑言过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合作。导演见了他来也只以为他在附近有戏拍,还主动招呼宋朗辉:“人家陈琢之前可是站出来帮你说话的,你这当面儿得好好感谢人家。”
没有人知道他们几个小时前还躺在同一张床上,宋朗辉的衬衫下面大概还留着他吻过的痕迹。导演是十分坦荡地为他们引荐对方,两个人都感觉到还没见光的感情倒也另有一番刺激。
宋朗辉一向爱演,客客气气跟他握手:“当然当然,久仰小陈老师,也谢谢小陈老师之前的帮助。”
下一条戏正好轮到宋朗辉。陈琢跟着导演一起坐在监视器后面,刚刚还吊儿郎当的人到了镜头前就换了个人。陈琢还记得宋朗辉在这部戏里演逃犯,今天拍的这场是在他再次开始逃亡之前最平静美好的一段生活,平静到连院子里的落叶他都有心思一片片捡起来。
拍戏时的宋朗辉是不一样的,陈琢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不同。陈琢手里有这一幕的剧本,拍对手演员的戏份时他也会假设如果他是宋朗辉,下一步他会怎么演。观众和媒体都爱说陈琢是学院派的表演,陈琢也知道自己是以训练过的思维在思考戏剧表演。宋朗辉不一样,陈琢假设的演绎方式甚至是念台词的语气都跟宋朗辉实际演出来的不一样,但没有人会觉得宋朗辉演的不合理。
宋朗辉的表演是流畅自如的,陈琢有一点明白戏中的那个人是哪里不一样。大多数人面对镜头多少会有不自然,即使是经过长期训练的演员,也难免偶尔流露紧绷。但宋朗辉在镜头前比现实里还要自信,如果说这几年的经历把他打磨成了一个更持重成熟甚至有阴影和畏惧的大人,那镜头能够把他还原到不知天高地厚的以往:他在现实中经历过痛苦失落,但在戏剧世界里却有一番不被惊扰的天地。
陈琢走之前宋朗辉找了间闲置的化妆室跟他道别。剧组本来人多,男主角突然消失一阵儿也不是大事。
牵手和拥抱都不急,宋朗辉只是看着陈琢,带着点期待和羞涩地问:“我刚刚演的怎么样?”
虽然陈琢方才一直在感叹宋朗辉的自信放松,但宋朗辉自己才知道在陈琢眼皮底下演戏有多紧张,担心出错的程度甚至超过小时候第一部 戏宋璟亲自盯场的时候。
现实里反而不如镜头前自信,却多了一分真实可爱。陈琢笑他像小朋友,又转而语气认真地讲:“特别好,所有人都看得到你的热爱。”陈琢想起了退出的物理竞赛班,也想起有前辈私下批评他“把拍戏当工作完成得特别好,但做不到把戏当生活”,他叹口气:“我对什么好像都没有这样的热爱,高中的时候看你说起来表演,我就知道了我对物理绝对谈不上真心。”
宋朗辉一直明白陈琢这个心结,大概是从小一直在正道儿上被培养,家庭气氛也总体偏严肃,陈琢心底会羡慕和向往那种偶然的脱轨和尽情恣肆。
陈琢看宋朗辉神情也凝重的样子,不愿意让自己的心事搅合了临别前的戏份,刚想要开口说不用担心,就听宋朗辉假装正经用商量的语气问:“不如你考虑考虑热爱我?”讲完自己都绷不住笑出来,笑眼里也倒映着陈琢的笑。
陈琢永远喜欢他这样的得意和快乐。
陈琢在候机室里想起来之前他们在影视基地碰到的时候——宋朗辉后来坦白过他分明是故意选了这部戏,那时候他们还挂着朋友的名头,各怀心事地见面吃饭。并不是多早的事情,陈琢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了,快乐的时刻总是短暂这个定理在他们之间好像不成立,他同宋朗辉共处的时候总有种时间永驻的感觉,即使是读者剧本等宋朗辉回家的下午也令他沉湎。
登机前他收到宋朗辉的微信,委屈巴巴的三个字加一个表情:舍不得:(
陈琢回:我同意热爱你了:)
他们俩的年龄加在一起,比十六七岁的两倍都还要大了,荷尔蒙最旺盛的时候恋爱也没有现在谈得热。
陈琢甚至想贾安安如果这时候丢给他一个男主角只负责谈恋爱的青春爱情剧的剧本,他兴许也能演的很好。
陈琢走的第一天,宋朗辉下午的戏份结束下意识要开车回家,车开出去一小段,反应过来了又再开回剧组。这一周多每天四五点踏着夕阳往回赶,连半明半暗的天色宋朗辉都熟悉无比,通常他快要到家的时候,夕阳也快完完全全地落下了。
宋朗辉一时有点沮丧这部戏拍摄拖得时间太长,转念又想起来当初是为了来追陈琢才接的这部戏。那时候心里还想着多见一面是一面,能厚着脸皮多月一顿饭也是好的,而现在他是真的巴不得一刻都不要再跟陈琢分开。
陈琢的新片没有在专业拍摄基地取景,导演找到市郊的一处废弃工厂和附近已经没什么人住的单位楼房。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好像穿越了经济发展的年代和广阔地域,陈琢当然知道贫穷落后依然存在于一些偏远地区,但这里离聚集所有资源的城市不到四小时车程,陈琢看着杂草和空地上废弃的钢筋,一时有些不真实感。
演员都入了组,但其实戏还没开拍。陈琢被要求在单位宿舍住了一个礼拜,同一层楼十个房间只有三个还有人住,都是以前工厂的员工,找不到更合适的居所就留在这里。附近几个厂的子弟小学合并成了一所,陈琢住的这层楼有一个读五年级的小女孩,是整栋楼里唯一对剧组的人有好奇心的人
陈琢早上下楼去工厂熟悉环境的时候,小姑娘蹦蹦跳跳跟在他后面,也不说话,走到开阔的空地上,陈琢以为小朋友是想要签名或者合营,就主动停下来转过身问她:“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就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你,你是不是大明星呀!”
唯一一个有好奇心的人其实也不认识陈琢。她只是看这些新来的人,扛着摄像机走来走去,住他们家隔壁的这个哥哥看起来跟家里贴的画报上的人一样——家里画报上还是九十年代的那些明星。
语文从来不是陈琢喜欢的科目,但陈琢这时候也能想起来那句“何不食肉糜”。他想到自己几分钟前揣测小姑娘要跟他合影,他见惯了粉丝在机场在片场在晚会现场拿着比专业摄影师还要高档的设备拍他,不是粉丝的路人偶尔在机场偶遇也会下意识掏出手机拍个小视频。陈琢根本没去想手机和相机都不是这个小姑娘会有的玩具。
剧本里那些离他很遥远的生活,他这一刻才开始有些真正触及到了。
剧组不赶工,演员倒是无所谓,大家手头的片子不止这一个,何况还可以见缝插针拍广告拍杂志,女一号女二号都请过假去拍时尚杂志。但陈琢知道这种小众片子一向很难拉到投资,导演年轻又没什么家庭背景不像是能随便拿钱砸的样子,按道理整个剧组绝对不该这么气定神闲。
试拍第一天晚饭的时候正好灯光师也跟陈琢一个时间吃饭,陈琢以前就跟祁俊在一部电影里合作过。陈琢没忍住,还是问:“祁老师,我们这戏的进度,钱经得起这么烧吗?”
天气冷,虽然有暖气但管道陈旧热度并不高,祁俊吸了两口烟才答他:“有投资公司看影帝都加盟就投了点儿呗,导演自个儿出了点,剩下的都许明见包圆了,制片编剧其实都是他。”
陈琢清楚再是投资人看重影帝招牌对冷门片的投入都有限,这部片的大头和未来可能增加的开销只怕都归到许明见名下。
祁俊烟只吸了一半就摁灭了,视线放到窗外,虽然看不清楚,但应该是导演和许明见还在说戏,“许明见就是个疯的,头几年写情景喜剧赚得盆满钵满,这年头编剧像他那么赚的也不多了。这下都砸进来,怕是还要倒贴。这电影说实话没有卖座儿相,稳赔。”
陈琢晚上去找许明见,许明见也住在这栋楼,房间里暖气温度比陈琢房间还低,陈琢去的时候他正在煮方便面,见了陈琢还炫耀:“来点儿吗?我新学的煮面方法,时间得掐准,一秒都不能多”。
陈琢摇摇头,也没铺垫,直接说:“师兄,这部戏我就不要片酬了。”
师兄这个称呼很久不用,一叫起来就有点恰同学少年的意思。
许明见脸上的笑敛了,也没再盯着手表看时间,表情严肃地跟陈琢说:“你小子少在这儿犯傻啊。你又不是自己单打独斗,你还有公司在后头呢,你说不收钱就不收钱啊?方以明又不是做慈善的。”
陈琢想解释:“公司那边如果觉得不行,我自己补上就行了,待这一行这么多年我总还是有点儿积蓄。我知道你砸了不少钱进来,你就当我跟你共担风险共享收益,本来我以后要转型做制片做投资,也得现在学起。”
许明见打断他:“你要学你找个正常项目慢慢学,找个赔钱货你学个什么劲儿。”
陈琢于是就明知故问:“那师兄你明知赔钱为什么还要做?”
大概是时间到了,方便面的味道慢慢飘出来,像是以前那间充满了香茅味或者咖喱味的地下室。许明见说:“……在地下做过的那些事,我想把它们摆到台面上来。”
小剧场里的人即使算上宋朗辉,如果也只剩四个还在这个圈子里混着。许明见写了几年自己不喜欢而观众很喜欢的剧本,陈琢阴差阳错成了影帝,剩下的那一位在电视台做编导勉强也跟这个圈子擦个边。其他的人,有天赋的、有热爱的、天赋不足而努力十分的,都已经过上了和戏剧全然不相关的生活,甚至很多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许明见何尝不清楚钱往这里面投下去就是打水漂了,但他想要试一试,溅起来的水花里能不能让他捞起来一个旧梦。
最佳煮面时间早就过了,许明见揭开盖子的时候面已经软了,他当然还是先骂一句“操”,对着陈琢摆摆手:“行了我还没破产呢,方便面都吃的进口货。你早点儿回去休息吧,你好好演我这钱也就不算白砸了。”
陈琢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说:“有空叫上你们家那傻逼一起找个地方喝酒吧,有我在路人狗仔也看不出来你俩的猫腻。”
陈琢以为这一晚到这里已经算心情激荡,宋朗辉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该怎么让许明见统一他多投一点钱。
宋朗辉的片子已经在收尾,他打给陈琢是因为刚刚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于是也省略了以往插科打诨的开场:“阿琢,之前你问过我的那部电影,我接了。”
“但我不是缉毒警察,我演吸毒的那个。”
第57章
陈琢并不觉得这对宋朗辉而言是一个好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