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几杯
他生出一种占到便宜的心情。家里的几个堂弟读到小学毕业班就已经开始叛逆,来家里做客都直呼他大名。他在这份好心情当中仔仔细细参观了谈少宗的房间,看起来谈康此前并未亏待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子,他散落在架子上书桌上的模型玩具、电子词典以及书包文具都不是廉价货。
谈少宗果然不像谈少蕊一样话多,大部分时候是祁抑扬在讲,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玩过的东西都差不多,谈少宗现在感兴趣的祁抑扬一两年前也玩过,现在回头看就觉得幼稚,青春期的男生又总是喜欢在比自己小的人面前装成熟的大人,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对谈少宗房间里的物件逐一评头论足,但是哪怕他表现出鄙夷谈少宗也不打断他或者反驳,只有在看到祁抑扬拿起来他床头的船模时才难得略显得意地多讲几句。
祁抑扬最后又把话题绕回一开始看到的课本上,问谈少宗:“你干嘛只给美术书包书皮?进初中了没人再认真上美术课,美术课是最不重要的一门。”
谈少宗因为困惑而皱眉回头看他,他第一次表现出对祁抑扬的不认同:“因为我喜欢美术课啊,这跟美术课重不重要有什么关系?”
祁抑扬竟然一时找不到话再反驳回去。
那个下午祁抑扬愉快地打发掉了比十五分钟要明显更长的时间,除了关于美术课的言论可以算作小小的争执,别的时候谈少宗都显得很乖巧,跟他相处就像在午后犯困时躺到床上打了个舒服的盹儿。他跟谈少宗道别,下楼胡乱扯了个要上壁球课的理由回了家。
岑美伦在晚餐前才回来,饭桌上安排祁抑扬明早去隔壁带上谈少宗一起去学校。祁正勋知道隔壁的家事,知道谈少宗身份敏感,不太愿意自己儿子过多掺和。岑美伦只好解释是谈太太下午喝茶的时候说起来,把谈少宗送到二女儿在读的学校是她主动跟丈夫提的,既然孩子已经回家了,也就没法儿不豁达,她其实也想开了,无非多个人吃饭多花点钱,只是蕊蕊还是完全接受不了,连同路上学都不愿意。
岑美伦问丈夫,她都这么讲了,我总不好装作没听到吧,而且她那份宽容我都做不到,你要是出轨我是非离婚不可的,我想着一个小忙帮也就帮了,我都跟她约好明早两个小孩碰头的时间,总不好现在再去反悔。
岑美伦后来和谈太太断了交情多少也有谈少宗的原因。谈少宗进大学那年,谈家长期用惯的阿姨请假回老家陪女儿坐月子,新来的那位对雇主还没那么忠诚,阿姨们聚会的时候就说起来家里太太对丈夫的私生子完全是冷暴力,恶劣程度她一个外人看了都觉得太过分。消息在别墅区传开,谈家辞退了新来的阿姨,听到此事的岑美伦气了好一阵,觉得自己看错了谈太太,对丈夫出轨生下的儿子不好可以理解,但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而且竟然虚伪了这么多年,连她都被骗过去,还因为心疼她而帮过她家里很多忙,岑美伦那之后几乎不再跟谈家往来。
祁抑扬答应下来这份差事倒并不是像母亲一样想帮善良的谈太太一个忙,他本意当然觉得两个初中生一起结伴上学十分可笑,但想到是谈少宗又觉得也不算太别扭,毕竟谈少宗看起来真的像需要人照顾和带路的弟弟。
周一一早他比平常提前十分钟出门,他想着谈少宗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为了省去逐一跟谈家一大家子人打招呼的麻烦,干脆就等在谈家花园门口。
但岑美伦跟谈太太说好的时间到了,谈少宗还是不见踪影,大门打开,走出来的人是谈少蕊,见到他就笑着问:“你在这儿干嘛?”
“等谈少宗。”祁抑扬回答。
谈少蕊变脸速度极快,她瞪祁抑扬一眼,气鼓鼓地讲:“那你有得等了,他会害你迟到的,我说过了他没有家教,知道有人等着也好意思厚脸皮赖床。”
祁抑扬没再接她的话,谈少蕊的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他视野范围内,他又看一次手表,谈少宗如果再不出现他们就真的如谈少蕊所说要迟到了,不止是早读时间,第一节 课都快要开始。一想到会迟到的可能,他的耐心逐渐耗尽,更加不想进屋喊谈少宗,那样会显得像是他迫不及待要和他一起上学。
他又足足等够二十分钟谈少宗才出现,手里拿着一袋牛奶,看起来的确是一副睡过头来不及吃早餐的状态。他表情很低沉,见到祁抑扬也不主动打招呼,在离祁抑扬还有三米的位置停住脚步。这令祁抑扬好心情彻底全无,立刻转身就走。
谈少宗并没有跟上来,他一直掉在后面,走得慢吞吞,完全没有要跟祁抑扬说话的意思。祁抑扬两次回头都看到他叼着牛奶蹲着系鞋带。
祁抑扬几乎怀疑谈少宗在故意拖延时间。
进学校的时候第一节 课上课铃已经响过二十五分钟,祁抑扬想过就在门口跟谈少宗分别,但最后还是先走到初一的教学楼。到了谈少宗教室门口,祁抑扬没停下脚步,打算往前从二楼连廊绕到另一栋教学楼,听到脚步声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谈少宗还跟在他后面。
祁抑扬见他蠢到教室门牌都不看,心中更烦躁,说话的语气也像质问:“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谈少宗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对着他鞠了个不太标准的躬,还是没说话,连转身都慢吞吞。
迟到一次其实不是大事,连正在讲课的语文老师都不计较,也没过问原因,只提醒祁抑扬下次注意。但祁抑扬厌恶那种感觉,讲台上的老师停下来,全班的注意力也集中在他身上,成为焦点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但不应该因为这种事。何况并不是他的原因导致迟到,是因为跟在身后那个人,他无法控制另一个人出门的时间和走路的速度,他不用下次注意,明天不要再等谈少宗就好了。
祁抑扬当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通知岑美伦他明天不要再等隔壁的小孩上学,第二天早上他出门前岑美伦又再试探一次他的态度,他还是很坚决,绝对不要。
初中男生自己上学危险系数并不高,谈少宗看起来心智发育也正常,走过一次应该已经能自己认路,岑美伦也觉得这不是件大事,没再试图继续说服祁抑扬。
祁抑扬很快发现谈少宗在躲着他。害人迟到不道歉也就算了,在学校里碰到他,谈少宗竟然有意要绕开走。一次两次还可以辩解是偶然,但面对面相遇对方立即转身往反方向去的举动就把这种态度表现得很明显。
十三四岁,自以为长大了,做事情其实还是幼稚。祁抑扬也赌气,谈少宗既然要躲开他,他也绝对不要再主动找谈少宗说话。再听到谈少蕊跟一帮朋友评价谈少宗缺乏基本的家教和礼貌,祁抑扬心想也许真的如此。
碰面就避开,避不开也不说话,但又不意味着完全把对方从生活中抹掉,这更像是实验“你不要去想象一头粉红色的大象”,在提醒自己不要跟谈少宗说话的时候,他反而不得不想着谈少宗这个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谈少宗近况的了解都来自谈少蕊。在背后讲这个弟弟的坏话似乎是谈少蕊的一大乐趣,她很享受周围的人跟她一起嘲讽谈少宗的感觉,她完全不疲倦转述谈少宗的各类琐事,比如第一次测验就暴露了谈少宗成绩不好,数学尤其差,看来不太聪明;比如他继承了他妈妈的作风,转入新学校不到两个月已经收到情书,一定是因为有意跟女生厮混。
谈少蕊形容的谈少宗,逐渐偏离那个下午他对谈少宗的认知,或许是当时相处的时间太短他没能真正看清他。
祁抑扬讲到这里停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他并没有喝,好像只是需要随便做个什么动作来填补沉默的空缺。谈少宗还站着,祁抑扬抬头看他:“好像有规律可循,每次重要的节点,总是我突然走到什么房间门口,而你在房间里面。”
他是偶然撞见谈少宗的,又一次偶然。
升高二他就接过了学生会主席的位置,这也完全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是他这类人成长过程中必备的履历,秋季学期结束前要办文化节,闭幕式的表演需要提前联络音乐老师借钢琴。文艺部的人上个学期刚因为校园歌手大赛的事情得罪了全部音乐老师,只好托祁抑扬出面。
他先去办公室找人,空空荡荡,于是转去琴房碰运气。琴房的门倒是大开着,他听到里面有声音,但两架钢琴前分明都没有人。他视线从左到右从上往下扫视一圈,终于发觉是有人蹲在挂着窗帘的角落对着地上念念有词。
祁抑扬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蹲着的人似乎因为太过于专注于眼前的事,对房间里多出来一个人的事实毫无察觉。祁抑扬站近了才认出来那个人是谈少宗。
他知道谈少宗也升入了这所高中,但一个学期都快过去了,他们从没碰到过。
谈少宗视角焦点对准的是两条金鱼,塑料鱼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不小心打翻了,地上的水无法聚拢在一处,金鱼在浅浅一滩水里看起来生死不明,谈少宗念个不停的也不是咒语,无非是“不要死”三个字来回循环重复。
他应该已经做过很多尝试,摆正鱼缸留住还没完全流出的水,把金鱼移到积水更深的地方,拿纸巾吸地上的水再在鱼缸里拧干纸巾,把金鱼移回鱼缸,但都是徒劳。祁抑扬旁观谈少宗手忙脚乱,地上的金鱼几乎已经不再动,谈少宗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祁抑扬果断拧开手里拿着的矿泉水瓶对准鱼缸把剩下大半瓶水全倒下去。
谈少宗被这突如其来的救命水惊得猝然起身,回头看到是他之后,脸上表情尽数消失,原本快要脱口而出的话也忍住了,很快又蹲回去继续观察金鱼,好半天闷出来一句谢谢。
祁抑扬很快离开了,金鱼到底有没有抢救成功他并不知道,他只意识到谈少宗长高了很多,刚刚他站起来的时候,只比他矮一个额头。
谈少宗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记忆里不一样的?过去一年多他们几乎不再有机会狭路相逢,而谈少宗似乎抓紧了这段时间飞速告别少年时代。他声线变了,尽管只说了两个叠字祁抑扬还是能听出来,说谢谢的声音和叫哥哥的声音已经很不一样。他的脸上不再挂着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介乎未成年与成年之间的模糊气质,不会再有人把他当做小男孩要逗他叫哥哥,现在应该是同龄女生见到他会想要撒娇叫一声哥哥。
学校里有人搞理科竞赛,有人争学生会主席团席位,有人在意排名和语言成绩,祁抑扬从来不知道有人在学校里养金鱼。
这是唯一一件谈少宗身上没有变的事,谈少宗还是喜欢耗费时间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三年前给美术书包书皮,三年后在琴房里抢救金鱼。
祁抑扬又开始他做过多年的实验,不要去想粉红色的大象,粉红色的大象就是谈少宗。也许是因为有心,偶遇谈少宗的机会又变多了,他从教务处办公室出来都能刚走过拐角都能撞上举着相机的谈少宗,闪光灯令他条件反射地闭眼皱眉,谈少宗好像反而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一跳,解释说他只是要拍这堵墙,是祁抑扬突然闯入。
等到从谈少蕊口中听到谈少宗在早恋的事时,粉色大象已经定居在祁抑扬脑内。他没有和谈少宗建立正常的邦交,但偶遇时总要忍不住移过去目光,他脑海中的谈少宗由这样一个又一个短暂的一瞥拼凑成,因此他没有机会了解到在更多其他的瞬间谈少宗是别人的男朋友。
谈少蕊讲起这件事还是很鄙夷,她强调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谈少宗像他妈一样有心机,很懂抓住机会攀附比自己高几个层次的人,听说余皎皎家里背景了得,谈少宗也算很有牺牲精神,愿意为此忍受一个聋子。
至此祁抑扬才知道,令谈少宗突然又闯入他世界的金鱼事件,那一缸金鱼的主人是余皎皎,谈少宗救金鱼是爱屋及乌。
祁抑扬后来在琴房里看到过一次谈少宗和余皎皎。祁抑扬路过琴房,透过半开半掩的门看到站在窗边的谈少宗,他认出来他的背影。祁抑扬一瞬间有冲动要叫他,叫了他之后呢,也许至少可以问他那天金鱼到底死没死。但有人比他先开口叫出谈少宗的名字,听到声音祁抑扬才注意到琴凳上还坐着一个人,马尾扎得高高的女孩,她的助听器很明显,原来这就是余皎皎。
谈少宗闻声回头,脸上挂着的笑比窗外的春光还晃眼。余皎皎站起来走到谈少宗旁边,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谈少宗从女孩手心拿起一支棒棒糖,他拆糖纸的动作很慢,好不容易搓开,他又把手里的棒棒糖递还给余皎皎,另一只手拿过她手心里还没拆糖纸的另一支。
祁抑扬一直记得谈少宗回头时那个笑,尽管他回头要看的人其实并不是他,原来十六岁的谈少宗已经很会调/情。
祁抑扬对自己的性向早有判断。竞赛集训的时候,晚上大家从一行行代码中脱身,总有人要自己搭梯子去探访成人世界,聚在一起观赏,实在需要解决生理反应就自己去洗手间。祁抑扬去的次数最少,去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对女性的身体没有欲/望,能够客观评判哪一位的身材优于其他,也能分辨谁更有诱惑力,但他没有生理反应,唯一一次真的因为勃/起而进到洗手间,是因为影片中的男人终于是由身材面容还算赏心悦目的年轻男性出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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