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几杯
祁抑扬忍不住要转头看,又在心里自辩他不过是为了看右侧后视镜的车流。
这一次谈少宗表现得比秋游的时候要更亲近一些,一路上他主动找话题跟祁抑扬聊天,停在红灯前的时候,他问祁抑扬:“你觉得奇怪吗?现在明明应该是春天,但纬度不同就可以轻易打乱你对季节的界定,这里的春天像夏天,人类创造的词语其实根本靠不住。”
祁抑扬找不到很合适的话回答谈少宗,并不是不愿意,而是他没有这样思考过问题,春季是春季,热带是热带,一个按照月份区分,一个根据维度划线。他不会去考虑词语的定义是否会随纬度变化,因为这种思考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
谈少宗总能讲出这种他无法反驳的话,令他觉得招架不住,比如他们初次认识的那个下午,谈少宗就教导过他,喜欢和重要与否是两回事。
祁抑扬把车停在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他们步行去四面佛。谈少宗事前应该做好了功课,他按照旅游书上写的方式拜了一圈,表情看起来很虔诚。祁抑扬不信这些神灵,但也不觉得拜佛是件坏事,顶多是没有意义,反正谈少宗一向钟情各类没有意义的事。
告别了四面佛,谈少宗提出不如随便走一段,也不用看导航,就跟着人流多的地方走。
这并不是祁抑扬习惯的观光方式,但听起来也没有非常不合理。谈少宗那个下午话很多,祁抑扬不用附和他也兴致不减,他讲的东西都在祁抑扬知识的盲区,他说印度人信三大佛,其中两位分别叫湿婆和毗湿奴,祁抑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印度和印度的神,明明他刚刚才拜过泰国的神。谈少宗指一指前面的人流,主街两边站满拿着各类装满水的容器的本地人:“不知道跟水相关的心愿是不是归他们管,是的话现在还来得及许愿待会儿不要全身湿透。”
祁抑扬不懂印度宗教,但他能决定他们更换前进方向转到旁边的小路躲开人潮。他们路过一个又一个水果店、餐馆、按摩店,颜色鲜艳的热带水果摆在路边,路过天桥,又看到粉色的巴士,谈少宗话讲得多终于觉得渴,进了便利店,祁抑扬在冰柜里拿了两瓶矿泉水,结账的时候谈少宗却从后面多递上来一只冰淇淋。
他咬着冰淇淋继续跟着祁抑扬走,天气热冰淇淋化得很快,从蛋卷上一点点淌下来沾到谈少宗的手指上,祁抑扬翻找纸巾给他,他正把冰淇淋拿到眼前转一圈看到底有多少面积已经失守,两个人的动作毫无默契,谈少宗手头冰淇淋冒尖的部分蹭到祁抑扬的衣袖,唯一一张纸巾只好先擦过祁抑扬的衣服再擦谈少宗的手。
天气实在太热,也是谈少宗提议,他说不如去电影院坐着吹冷气。
祁抑扬并不是有意要选那部电影。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打量他和谈少宗几眼,随手指了一幅海报,海报看起来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祁抑扬也就点头付了钱。
开映才知道没有英文字幕,他一开始没能完全看明白,等到意识到电影可能是在讲一对男生的爱情,紧张地下意识转头看谈少宗,但谈少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坐在谈少宗旁边,祁抑扬没有办法再平静地欣赏这部电影。他并不是对电影共情,他和谈少宗的故事和电影里很不一样,但他总怕谈少宗中途醒来从电影里误读了他的心事。
散场的时候谈少宗也没醒,坐在里面的女生只好向他求助。他拍拍谈少宗的肩叫醒他,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他此时做起来居然也觉得心虚。
是因为获得了会错意的路人的鼓励吗,还是他叫嚣不停的心意已经无法再隐藏,他借着一股冲动问睡眼惺忪的谈少宗有没有看明白电影。谈少宗能够明白吗,电影里的,以及他对他的,不符合主流的感情。
而谈少宗给出的回应是他想也不敢想的那一种。
他不知道谈少宗看到了电影里接吻的画面,他看着谈少宗,目光一秒也不错开,他们之间的触碰也许短到只有一秒,他想到他们刚刚出门的时候谈少宗说过的话,人类创造的词语靠不住,谈少宗刚刚的动作可以被定义成吻吗,他不确定。
他如果够清醒,只用把编程时百分之一的聪明花在此时,就应该领悟到在这里结束就是最好了,他的少年心事,尾声落在一个似吻非吻的动作里,二十年后再回忆起来,不过是一个过分燥热的春天下午,有一点点遗憾,但也遗憾得恰到好处。
但他还是在游泳池前叫住谈少宗,邀请他明天共进晚餐。他想他只是打算要坐下来跟谈少宗说清楚,他喜欢过他,也许现在也还喜欢着,谈少宗不必答应,但谈少宗至少应该要知情,知道他被他喜欢过。谈少宗站在路灯下面,他们到底没能完全躲过泼水节,两个人被打湿的衣服都还没干,旁边的芭蕉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一阵沉默之后谈少宗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祁抑扬很早就出门。他把原本定在下午的一场会面换到了早上,午餐后没有久留,他打车到昨天停车的商场,逛到熟悉的品牌选了一套衬衫西裤,因为之前做志愿活动的缘故,他带过来的都是轻薄凉快的短袖短裤,今晚和谈少宗见面总该正式一点。为了节省时间,他在商场楼上的酒店开了个房间,洗过澡换上新衣取了车开到餐厅,还不到五点半。
侍者把他带到预约好的景观位上,先把酒单呈给他,又随意闲聊一句称他运气很好,今天的天气日落会非常漂亮。
等待谈少宗的时间第一次显得不那么难捱,因为他心跳很快,昨天明明打好腹稿,现在却又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开口。距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分钟,祁抑扬仍然等得很耐心,他知道谈少宗一向是爱迟到,好在他留足缓冲,迟到二十分钟之内他们都还有日落可看。
很快侍者来通知他他的客人到了,祁抑扬拍拍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他还在想第一句话要说什么,藤编的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精致裙子的谈少蕊走进来。
谈少蕊妆容精致,面上喜悦娇羞都有,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下沉,她说:“你要约我吃饭直接跟我说就好,干嘛让谈少宗转达,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快五点才来跟我说。”
她是真的心情愉快,连提到谈少宗时都第一次没露出刻薄神色。
侍者及时把两份菜单递给他们,留足时间给他们挑选,又问他们是否需要合影服务,五分钟后窗外风景最好,能够拍出非常漂亮的照片。
祁抑扬回答他:“谢谢,但不用了。”
祁抑扬当晚就买了机票回国。
原来对着谈少宗这个人,判断“要”或者“不要”的权利一直不在他手上,他是太过自负吧,以致在谈少宗面前跌了个大跟头。他不能够去想象他和谈少蕊吃饭的时候谈少宗在干什么,谈少宗脸上的戏谑和嘲讽,哪怕只是在他的假象当中,都足够令他尝够痛苦。
那个暑假结束于他向家里坦白性向。长辈们比起不能接受,其实更多的是难以理解和不知道如何应对,最后爷爷提出让他去部队。这个解决方案其实有点可笑,把一个同性恋塞入一个几乎全是同性的集体环境,但祁抑扬答应了。
“不过你不要自作多情以为我是因为你才脑子一热出柜”,祁抑扬说,他讲到这里已经觉得有些疲倦,站着的谈少宗应该更甚,但他有必要跟谈少宗说清楚,因为他不需要谈少宗的负罪感或者怜悯:“该怎么说呢,的确是你让我确认了对同性的欲/望,但从曼谷回来我其实就不再想和你的以后了。跟家里坦白一切,一来是他们本来就有权利知道,二来是因为有些事情我做不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有意要给我介绍世交的女儿,我没办法去跟人家做戏。”
谈少宗的确已经站了很久,身体并不觉得累,只是内心觉得喘不过气。祁抑扬从他们的十二三岁讲到现在,中间停顿的时间很短,他还没能从上一段回忆里抽身,祁抑扬已经在讲别的故事,祁抑扬甚至没留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他知道祁抑扬现在这句话也还在讽刺他——要和世交的女儿做戏订婚的人是他。
部队高强度的训练令身体每天都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人变得十分机械,熄灯倒头就睡,起床后训练项目一个接着一个。他最喜欢打枪,打枪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一点杂念也不能有,每次瞄准都让祁抑扬觉得很平静,因此即使之后离开部队,他需要冷静思考问题的时候,也还是爱找地方打枪。演习中受了伤,岑美伦说什么都不肯再让他继续留在部队。外公的抗癌治疗效果很不理想,家人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没有过度治疗,这样的情况令留在国内读本科显得不再有意义,秋季开学,他去了纽约读书。
“那一段时间我真的很少想到你,周围环境变化太大,从部队重回学校,都需要投入很多精力去适应。之后谈恋爱好像也是顺理成章的,同专业一个同学的弟弟,聚会上见过几次,他先挑破,我虽然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同性,但那是第一次收到同性告白,和他相处起来很愉快,于是就答应了。答应的时候我自己都有点儿恍惚,短暂的想到过你,但又知道想到你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能和你一样也放任自己耽于没有意义的事情。恋爱当然令人开心,功课也很顺利,再听到你的消息是第一个学期末结束,圣诞节康桥来美国,他来纽约替人买戒指,他的堂妹最近要和谈家那个私生子订婚。”
祁抑扬一开始以为康桥说的是另一个人,直到康桥准确讲出谈少宗名字。他一开始是不相信的,谈少宗应该还差两个月才到十八岁,而且他明明在学校有交往中的女友。康桥继续讲婚事背后的考虑,谈家的一家之主康桥也是看不上的,他在祁抑扬面前骂这种人最道貌岸然,听说私生子在家的待遇并不好,利益当头却又要推他出来结婚。
祁抑扬想他以为的放下也只是他以为,最终的宣判仍然是要由谈少宗做出。从今往后是彻底没有任何可能了,谈少宗对待任何人都比对他更宽容,所有人都可以勉强谈少宗,哪怕是他那个外人都瞧不上的父亲,只有他不行。
他是在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这段婚事没成。那时候他已经和第一任男友分手,听到谈少宗没能顺利订婚的消息内心没有太大波动,他想不是这次总归还有下次,谈少宗迟早会和别人结婚。
他决心不再去想也不再努力不去想那头粉色大象了,而他从未说出口的心事此生也都不需要再说出口。
其后他又谈过几段恋爱,谈少宗递给他的杂志上曾经细数过二人的情史,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谈少宗的否认,但他知道关于他自己的传闻几乎都是真的。每一任恋爱对象都很优质,恐怕没有人的数学成绩会比谈少宗差,他们也从来不会讲让祁抑扬无法答上来的话,约会时总是他们等祁抑扬。情到深处对着恋人祁抑扬也讲过爱和喜欢,他没能对谈少宗说出口的话,对着其他人好像更容易开口。
祁抑扬是很好的恋爱对象,只要不面对谈少宗,他永远能大方体面,不过度干涉对方的工作,在助理的帮助下记得重要的纪念日,假日有时间一同出游,只要不去热带地区任何地点都可以任选,愿意早起一起登山看日出,但尽量不看日落,抽烟饮酒之类的习惯他都不介意,对方和其他人误传出绯闻,他非但不介意,还能询问是否需要他出面撤报道。
祁抑扬过一个成功人士的典型生活,从工作到恋爱,和学生时代考试一样,乐此不疲寻找最优解。一直到谈康坐在他对面讲出一个荒唐可笑的提议:联姻。
他是真的很久没想到过谈少宗这个人,连偶然听闻他的绯闻,也不再花时间思考谈少宗什么时候也爱上同性。他先想到谈康的两个女儿,他认识她们更早,但因为谈少宗的缘故他也很久没再跟她们往来过,然后他想到谈少宗,他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的事情,脑海里第一个画面是谈少宗拿着一只融化的冰淇淋走在曼谷的街头,那天他们出门之前谈少宗也在楼下游泳,他竟然还能记起来谈少宗跳进泳池时溅起来的水花。
小时候读武侠小说,他最爱看复仇的场面,每次读到都觉得痛快。祁抑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等这样的时机,他终于也可以勉强谈少宗一次。
祁抑扬今晚完全诚实:“跟你父亲说要同你结婚是有点想找他不痛快,正常父亲都会拒绝吧,我以为他至多当玩笑转告你有这样的荒唐事发生过,你也许会被激怒,但不至于会来找我。没想到他答应得很爽快,说会让你尽快联系我。你不该打那个电话的,接完你电话我还想过算了,我那个时候的打算,”祁抑扬叹口气,内心深处曾经短暂掠过的阴暗想法他现在也是第一次鼓起勇气直面:“我当时本来打算把消息放给媒体,但最后反悔不登记,你和你的家人应该会很失颜面,没有人会追究是不是我言而无信,大家只会觉得是你们想高攀而不成,抱歉,我是真的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他做不到。在日料店见到谈少宗就知道做不到,谈少宗态度散漫,仿佛同他结婚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以往和恋人吃饭,对方都会征求他的意见,今天是否喝酒,喝哪一种,而谈少宗自己从吧台拿一瓶酒走过来,甚至没有向服务生多要一个杯子。
祁抑扬又一次被他这种态度俘虏。谈少宗终究还是和别人不一样,哪怕他还没跟谈少宗牵过手,坐在谈少宗面前他就是会心跳失序、会想要让谈少宗在意、也会乱做决定。
后面的事不用他说,谈少宗应该也能明白了。
祁抑扬爱起谈少宗来总是显得不得要领,浪漫的话讲不出口,除非是醉酒后;送了昂贵的礼物也不敢开口说想要回礼,只能胡乱编个理由借他的手表;因为怕不小心答出自己多年的心事,面对谈少宗的问题要么置若罔闻要么答非所问;他甚至不敢拿着照片回家问谈少宗绯闻的真假,只能迁怒不相干的人。
心事这样曲折,能算作暗恋吗,并不是,他虽然没有言明过,但总多少邀约过一顿晚餐,他比普通的暗恋者还多得到过一个吻,何况他们现在还缔结了合法的婚姻关系。但接过吻的他和谈少宗又从来没有恋爱过,甚至结婚十个月也还是和恋爱沾不上边。很荒谬吧,第一个接吻对象和第一个恋人不是同一个,录节目那天孙屹想要加的问题他都答应了,他只修改一处地方,初恋改成第一次接吻。
祁抑扬承认自己自私,他钟情谈少宗,但做不到不求回应,谈康那天在他办公室讲的那番话的作用无非是又让他意识到这一点。谈康要什么以及谈少宗要什么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不了更多了。谈少宗不是神,人只有对着信奉的神能不断许愿、坦陈罪过,哪怕愿望落空,也愿意每周坚持向他礼拜。当谈少宗睡在他旁边,他会有非常多的欲/望,不要只是这样躺在一旁,谈少宗应该爱他,像他爱着谈少宗一样反过来爱他,最好是爱得溯及既往覆盖住过往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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