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淮县共有八个乡,四十里,一百六十余村。

孙熊先看总账,临淮县有户二万二千六百三十三,口九万六百七十三,又花了几个时辰的功夫,细细地将各乡、各里、各村人口相加,均确认严丝合缝,才舒了一口气。

想不到小小一个县,竟也有这么多事体,孙熊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宗,正对着土贡丝布、柳箱、苇簟、糖蟹、鳢鮬发笑,忽而眼神一凝,蹙起眉头——和十年前相比,临淮的壮丁多了五千,口数却只多了四千。

孙熊纳罕地翻阅各乡卷宗,猛然睁大眼睛——太平乡壮丁多了六百,户数几乎不变,口数却少了一百有余。须知本朝壮丁指的是十五到五十五的青壮年男子,口数则得加上老弱妇孺,壮丁增加,口数却减少,从情理上讲怎么也说不通。加上这十余年来临淮风平浪静,无灾无难,这太平乡着实有些蹊跷。

孙熊将卷宗随身带好,转身寻贺熙华去了。

第12章 第三章:暗生疑窦

贺熙华见了卷宗,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何异样,直到孙熊修长的手指在太平乡上点了点,略一思索,瞬间面色便是一冷,“此事非同寻常,须得可靠之人前去查探。”

孙熊瞬间便有不祥的预感,果然贺熙华道:“我左思右想,论才具、论品性、论机变,再找不到比君更合适的了。”

“大人谬赞了,学生如今仍是个白身,又才疏学浅,贸然插手,不仅名不正言不顺,更怕坏了大人的事。”

贺熙华摇了摇头:“你不必推脱,此事目前还只是猜测,你且去打探。若有了眉目,你派人告知我,我立时便会前去主持,定不会叫你陷入险境。”

孙熊过去十六年一事无成,唯一擅长的便是疑神疑鬼,故而旁人是信誓旦旦也罢,赌咒发誓也罢,从来只当乱风过耳,丝毫不往心里去。听他这么说,也不过认命地笑笑,拱手道:“既如此,学生必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所托。”

“对了,”贺熙华叫住他,局促地笑了笑,“总是将你使唤来使唤去,也未给你什么报酬。正巧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匹尚可的马驹,如今养大了些,给你用正合适。”

本朝虽有几处大的马场,马匹比前朝易得,但仍是价格不菲。孙熊颇为惊喜,一路潦倒,他都快忘记骑马是个什么滋味了。

“多谢大人。”孙熊笑着连连道谢。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本就俊美无俦的面上更添上几分温柔,更让人移不开视线。

贺熙华看着他,莫名心头一颤,轻咳一声道:“你我之间不需客套,马就在衙后的马厩里,你去看看它。”

孙熊快步走到马厩旁,一眼就看见有匹通体石黄的黄骢马埋头吃草。那马并不怕人,见他来了,也只是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了看,便又咀嚼起来。

“你倒是心大。”孙熊见它虽身量未足,却已是驯熟了的,便放心地牵着它出去,抚摸上它的脑袋,揉了揉它的鬃毛,低声道,“你既有幸成了我的马,也不能随口叫个阿黄小黄的,还是得给你赐个威武又吉利的名,日后跟着我行走江湖也方便。”

他沉思片刻,笑道:“我便叫你孟精吧。”

龙马者,天地之精,圣人在位,负图出于孟河之中焉。

事实证明,孟精不负其名,年纪虽小,脚程倒是很快,除去能吃了一些,简直十全十美。不过一个时辰,孙熊便到了太平乡。

他将马寄存在隔壁乡间的客栈里,自己换了一身短打,乔装成贩夫走卒,慢悠悠地进了太平乡。太平乡有五里二十村,在临淮算不大不小。太平乡最大的里坊乃是在太平镇,就连乡正亦是在此办公。

孙熊在太平镇绕了几圈,发觉偶有几个老者在自家院子里乘凉外,几乎就不见多少上了岁数的,倒是与先前的卷宗吻合。

只是这乡里的老人又去哪了呢?见有三三两两青壮年在棵大槐树下乘凉谈天,便也腆着脸坐了过去。

那伙人见他这张生脸,本能地便有些警惕,瞬间便不言语了。

孙熊微微一笑,便用上次学会的汴南口音攀谈,“几位大哥。”

那几人一听是邻村口音,戒心瞬间便去了七分,其中一人攀谈道:“你可是汴南人?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孙熊苦着脸道:“大哥有所不知,从前我在周大户家里做工,鲜少出门,你们不识得我,也是理所当然。”

越是穷乡僻壤,越无甚乐趣,故而有些新鲜事总能传得人尽皆知,更惶论周家的人伦惨剧了。那几人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神情沧桑的孙熊,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孙熊又叹了声,“周家虽是善人,给了点银钱,可如今到底是没地可种,无处可去了。就想着到太平来寻点活计,总得糊口吧。”

“想不到你人高马大,竟也陷入此等绝境,”有个圆脸庄稼汉打扮的人道,“只是如今年景不好,就是我们太平也未必有什么营生可做。”

孙熊苦着脸,看着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长叹了声,“也罢,那我今日先找个地方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回汴南去吧。”

几个人好生宽慰了他几句,复又继续说起太平镇里的家长里短了。

孙熊听了会,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却也不甘心,心一横便干脆在那棵大槐树下歇息一夜。

正是盛夏,孙熊尽管夏衫单薄却也不觉寒冷。

他枕着胳膊仰望天河,伸手从太微垣划到天市垣,最终缓缓落在二星之间,那有一颗星隐没在彩云之中,众星拱绕却分外孤寒,昭如日月却又遥不可及。

他的手指还未落下,忽而就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躲到槐树之后暗中观察。

黑暗中有两个阴影抬着什么东西往村外方向走,孙熊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十余米后。

那二人越走越慢,气喘吁吁,其中一人道:“刘老四说死人会变沉,我原来不信,现在倒是信了。”

“我说张三,你也太虚了,”同伙倒是听起来轻松,“他都饿成干了,能有多重?”

“这倒是,你说是不是造孽啊,好端端一个人,送进去才多久就……也就一个月?”

“嘘,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你也不看看这是哪,要是这还有隔墙的耳朵,那岂不是吓煞人也?”

孙熊恰好走近了几步,听闻此语便左右四顾,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衰草离离,荒无人烟,幽暗的星光下可见此地遍植杨柳桑槐,时不时还有暗绿鬼火飘荡来去。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零零散散地插了几个木牌,上面依稀写着姓甚名谁、生卒年月,更多的则是孤零零一个坟冢,唯有坟头荒草随风飘摇。

这竟是个乱葬岗!

那二人随便找了处空地将那人放下,便撸起袖子开始挖坑。

孙熊趁那两人不备,猛咳起来,随即便学着今日见的几个当地老者的口音叹了口气,“张三……我冷。”

“啊啊啊啊啊啊!”

很快,乱葬岗便只剩下孙熊孤零零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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