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节的第一个大朝会,三品以上大员均得亲赴,崔简无法推却,难得回京一趟,朝会后刚准备回府,赵暲便笑盈盈地上前,“猷之兄留步。”

崔简迎上前去,就被赵暲拽住了袖子,“今日我约了三五好友,一同去终南山清谈,不知猷之兄可有闲暇?”

崔简笑笑,“伯远好意,某心领了,不过近来年老体衰,周身乏力……”

“裴公干,崔子棹,杨弘之,郑青臣,卢元明,”赵暲似笑非笑地看他,“他们可未有一个推拒的,猷之兄当真不去?”

崔简默然片刻,缓缓道:“我虽避世,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诸君皆往,我哪里敢托大?”

赵暲点头,“也罢,正好你我同乘,我有话与你说。”

一路到了终南山一处赵氏的别苑,周遭遍植松竹梅兰,正值隆冬,只见数千寒梅次第开放,宫粉洒金,幽香扑鼻,清雅到了极点。

赵暲选的地方也是雅致,竟在梅林深处引水造了曲水流觞,方才提到的那些士族故旧或高卧、或对坐,个个都宽袍广袖,仿佛都回到前前朝天下大乱士族的鼎盛之时。

“猷之兄姗姗来迟,该罚!”闻喜裴氏的裴公干率先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就要喂酒。

崔简久不应酬,哪里受得了这等阵仗,连连告饶。

他本以为士族高门济济一堂,乃是有要事相商,孰料今日众人当真只饮酒作乐,绝口不提朝事,一时间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大失所望。

酒量不济,加上赵暲似是有意为之,不过一两个时辰,崔简就被灌得酩酊大醉,满袖梅香中一场好眠。

梦里仍是豆蔻之年的妹妹拽着他的袖子,清艳纤丽的面上难得浮上一丝红晕,“人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如今他待我柔情蜜意,可岁月久长,我难免也有色衰而爱弛之日,到那时,我何以自处,崔氏何以自处?”

“兄长,应允我,不管荆王最终能否登临大宝,崔氏都要不偏不倚,千万别为了我,连累整个崔氏。天家无情,哪怕我日后有了子嗣,你们也务必要独善其身。”

转眼间便是铺天盖地的白,上一刻仍浅笑盈盈的妹妹转眼间便成了大行皇后,皇帝假模假样地洒了几滴眼泪,转眼便将贵妃扶了正,而妹妹唯一的骨血,不愧是天家血脉,小小年纪便不哭不闹,凉薄得可怕。自己看着那双冷清至极天家特有的双眸,再看他与新后谈笑自若,也渐渐地便寒了心,辞去官职,归隐山林。

再后来,杜贺相争,杜显覆灭,贺家坐大,乃至于放逐皇帝,天子不知所踪。

睁眼却已是月上中天,自己身处一竹楼之中,有一人背对着自己,隔窗看着如洗月光。

崔简头痛欲裂,双眼迷迷瞪瞪,根本分辨不清眼前何人,便扶墙走近了些,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半边脸迎着月光,半边脸映着斑驳树影。

“陛下。”崔简忙不迭地跪下请安。

轩辕曜叫了起,又亲自将他扶回榻上坐下,“先前未提前与舅舅招呼,是朕的不是,舅舅休要怪罪颍川国公。”

崔简揉了揉额角,缓缓道:“臣不敢。”

皇帝从未召见过他,故而他也从未和这外甥私下相处过,尴尬之下,只好秉承“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古训,沉默不语。

轩辕曜笑了笑,他知崔简心结,也不可能脸皮厚到老轩辕家逼死了人家的姑娘,还上赶着请人家卖命的地步,只缓缓一笑:“朕今日迁宫,搬去了清思殿。”

见崔简依旧垂眸不语,轩辕曜叹了声,“舅舅鲜少入宫,看来并不知晓,珠镜殿在太液池北畔,而清思殿更在珠镜殿之北。”

崔简估摸着他要拿亡母出来说事,心中冷笑,面上仍是个泥塑菩萨样。

“朕近来每日均会去珠镜殿坐坐,本以为应无多少母后的印迹,却不想还是找到了些东西。左思右想,这世上唯有舅舅真心追念她,故而还是寻了个机会,想亲手交予舅舅。”

说罢,轩辕曜从一边取出一个小巧的金丝楠匣子,双手送到崔简身边,自己起身,重新背对着他站到窗边。

崔简颤抖着打开那匣子,不过是些妹妹平素用过的首饰珠宝,还有几张信笺。

那些信笺已被人拆阅过,崔简蹙眉定睛一看,竟都是写给自己的。他定了定神,一一打开,千言万语反反复复均是一个意思——人死如灯灭,她逝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儿子到底姓轩辕,就算皇帝日后有了别的子嗣,他要夺嫡,崔家也千万别掺和进去。

明哲保身,不问是非,耕读不缀,勤俭持家,才能长保富贵。

“朕与母后是一般的意思,”轩辕曜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朕与贺党这浑水不蹚也罢。此外,崔家子弟若想入仕,却也不必避忌,朕自会为他们寻个韬光养晦的安稳去处,舅舅只让他们不偏不倚,尘埃落定之后再发力不迟。”

崔简周身颤动,最终只是嗫嚅道,“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上线

第78章 第七章:满腹疑云

横竖已过了宵禁,轩辕曜也不急于回宫,反倒是选了世祖的终南行宫驻跸,召了赵暲伴驾。

“当年世祖、仁宗两代皇帝退位后,均是选了此处颐养天年。”行宫不大,除去百名驻军,也只有数十名留守宫人,轩辕曜不喜使唤他们,只让他们进了茶便叫退了。

清风朗月,山幽人静,轩辕曜便在园中摆了些茶点,与赵暲对坐。

说了些臣不敢、臣惶恐、臣何德何能的客套话后,赵暲干坐在一旁,看着他斟茶倒水,切糕点,动作之利落麻利,别说是自家养尊处优的世子、县主们,就是那些疏远破落的旁支都远远不如。

“陛下微服一遭,简直派若两人。”赵暲由衷感慨道。

轩辕曜笑了笑,“从前养于深宫妇人之手,哪里知山海之广,民生之艰?”

赵暲恭维了几句,也未多说,因知他来意,只等他切入正题。

果真也未让他失望,皇帝大概在草野时日久了,早已不耐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傅淼是舅舅的人?”

当时泗州堤坝被毁,贺熙华下狱,轩辕曜当时有心想查,无奈飞龙在野,无计可施。好在当时谣言四起,甚至牵连到任扬州刺史的颍川国公世子赵之焕,赵暲是其父,定然会派人查个底朝天,可之后赵氏却一直未透露半字。哪怕是轩辕曜专程修书去扬州,赵之焕仍是讳莫如深。

轩辕曜既通帝王心术,又知晓官俗国体,细思一二,也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暲叹了声,“猷之乃是一时糊涂,这傅淼虽是寒门子弟,可他祖上原是博陵崔氏的佃客,私下多有往来。正好傅淼也对贺党恨之入骨,猷之便利用了他,试图以贺熙华的项上人头,重创贺党。陛下须知,朝中如今正有一些人蠢蠢欲动,想要将贺党拉下马来。”

“世叔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结党了?那您觉得舅舅是有人授意,还是单纯泄私愤?”

赵暲赶忙道:“陛下明鉴,督查臣子是御史台的职司,刺探阴私是丽竞门的差使,臣就算是中书令,也不敢越权行事。更何况崔氏与我赵氏数朝世交,又是通家之好,此番若不是事涉犬子,臣根本不敢有此一举。”

“朕只是让世叔猜猜。”轩辕曜似笑非笑,“其实哪家不养上几个暗卫打探消息,就算有,也无甚紧要。”

赵暲轻呷了一口茶,深思熟虑道:“猷之兄早已不问朝事,陛下又是文思皇后(崔后)唯一的骨血,就算是把贺家连根拔起,他也绝不会从中受益,更谈不上取而代之。”

“这与朕想法一般,此番他掺和进去,主要还是私怨,除去贺熙华,也就是除去太后唯一的侄孙,从根子上重创贺党。”轩辕曜难掩疲惫,“也就给母后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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