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雍瀚海卖弄这么多年,庆德帝一次没说过他,这次反而把玄同甫骂了个狗血淋头,实在是有点没道理。消息传到东宫,言君玉顿时耳朵竖起来:“玄同甫就是李陵,对不对?”
他早知道庆德帝多疑,这次黄信五十多岁就上书乞骸骨,虽然可以说是太子为了挽回江南派敲山震虎,但到底秦派也大大得利,很难让庆德帝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勾结。而且容皓这几天劝说黄信时也不忘顺路往玄同甫府上转一转,把玄同甫弄得没办法,也是他心存侥幸,有两次想要低调接待,哪里瞒得过庆德帝的耳目,反而越加显得像心虚暗中勾结。
这一手栽赃也算高明,不过云岚可不买账,冷笑道:“李陵,他也配?顶多算个卫律罢了……”
她话虽如此说,手段没停过,过两天,又弄得玄同甫女儿一路哭回了家,其实玄同甫也算舍得了,雍瀚海两个儿子都不成器,大儿子更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没娶妻就有了三四房妾侍。玄同甫就一个宝贝女儿,也舍得嫁,容皓还说:“要说他们的媒人,还是云岚呢。”
这两人联姻明面上其实是庆德帝做的媒,早在西戎人刚入京时,东宫就已经在秦派里寻找主战派,联系过密,玄同甫老狐狸为了表示忠心,干脆按照庆德帝的意思联了姻。但实际上这事其实是云岚算计出来的,说是她一手促成也不为过。因为她在此之间还搅散了雍瀚海儿子自幼订的亲,为圣上做媒扫平障碍,她早料到庆德帝面对东宫崛起,一定会让秦晋两派摒弃前嫌,一致对“外”,玄同甫向来把女儿当作掌上明珠,她想用这事引得玄同甫拒婚,在他和圣上之间种下嫌隙的种子。但没想到玄同甫竟然这么能忍,连宝贝女儿也舍得。
联姻的事一起来,她就有点受挫。倒是太子殿下十分淡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事后来果然就成了机会,云岚手腕十分巧妙,早早在雍瀚海儿子后院里埋下几颗隐棋,她施美人计可不像容皓寄予什么枕头风的期望,也早看透人性,教坊司的歌姬飞上高枝,怎么可能还乖乖做棋子?她完全是冲着埋雷去的,几个都是心机深沉手腕又厉害的美人,还有两个出身不低,本来就是晋派的后人,雍瀚海的故友女儿。玄同甫养尊处优的宝贝女儿哪里是她们对手,顿时后院起火闹得天翻地覆,雍瀚海虽然竭力维持,也管不到儿子的后院事务。
这次玄同甫女儿受了大委屈,一路哭回了家,把半年来的委屈说了个滔滔不绝,母女对坐流泪,十分凄惨。雍瀚海惯会卖乖,连夜就来接人,玄同甫一咬牙,竟然又把女儿送了回去。
消息传到宫中,云岚冷笑:“老贼真是舍得,为了权势,早就泯灭人性了。”
洛衡当时正与太子下棋,只淡淡道:“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玄同甫再怎么作践自己,也无法消除的,反而显得心虚。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就算不学道,也该知道盛德近乎伪,他自己也算是个大儒,怎么被吓得中庸之道也忘了。”
“玄同甫府上幕僚都学的儒墨两家,但凡有个学杨朱的,教他一句‘全性保真,不亏其身’,他也不会这样矫揉造作,更引得圣上猜忌。”云岚也接话道。
言君玉不懂,在旁边问:“玄同甫做错什么我好像知道了,但什么是杨朱啊?”
“虽损一毫而利天下,不为也。这就是杨朱。”容皓博览群书,在旁边解释:“杨朱讲究率性而为,倒和道家的绝圣弃智有几分相似,也是破解儒家的利器。当初郦解元在宜春宫和我辩道,说的就是这个。而且玄同甫也不能算做错,他是没有办法了,儒家为帝王术所困,就是这样子的。”
言君玉仍然不懂。太子殿下笑起来,顺手拿起一边的茶杯,放在桌上给他看,紫檀书案异常光华,他用一颗棋子在书案上摆个位置,告诉言君玉:“你看,如果我是玄同甫,我想把茶杯推到那个棋子的位置。”
他轻轻一推,茶杯就滑了过去,却超过了棋子的位置一段。那边洛衡伸手按住,道:“现在我是雍瀚海,我又要把茶杯推回来。”他一推,又微微超过,如此两次,太子笑着问道:“小言懂了吗?”
“懂什么?”言君玉还是一头雾水,干脆伸手拿起那茶杯,放到棋子处,问道:“为什么不能就直接放过去呢。”
桌边人都笑起来,连郦道永也忍不住笑了。洛衡索性认真告诉他:“这就是容皓刚刚说的,我们推茶杯,就是巧与智,朝堂上所有官员的作为,甚至圣上的旨意,都是巧与智。小言放茶杯这一下,就是绝巧弃智,相当于圣上直接告诉玄同甫,我怀疑你与东宫有勾结,又相当于玄同甫直接告诉圣上:我是陛下的鹰犬,绝无二心,连女儿都能舍弃。但人心隔肚皮,如何取信于人呢?只得各自推算,难免做过火了。满朝君臣,毕生都在把自己真实意图隐藏起来,披上儒家的外衣,这就给了我们下手的机会,玄同甫越慌,就越忍不住做更多事,弦越绷越紧,等到崩断的那天,他自然就会投向东宫了,江南不堪大用,东宫成事与否的关键就在于秦派……”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直说的话,就算一次不信,但大家都直接说,直接做,渐渐就互相信任了。”
“那睡不着觉的,就得是圣上了。”洛衡认真教他:“这就要说到什么是真正的帝王术了。小言这些天一直问我,为什么学道又学儒,学法又学墨,门门都会,门门都不精通。因为我学的恰好是帝王术,云岚学法之余又杂取百家之长,也是为了理解帝王术,好辅助殿下。小言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帝王能以一人驾驭天下人呢?可不许说什么真龙天子,那是哄愚民的话,小言想想,要是满朝文武真觉得圣上是真龙天子,那雍瀚海还敢贪污吗?他们还敢勾结党派吗?一年年科举,选上来的是整个国家最聪明的人,玄同甫,雍瀚海,江南派的那些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都有家族,既想要名又想要利,个个如同饿虎豺狼,圣上是如何驾驭他的?”
言君玉听得睁大了眼睛,一边的云岚咳了两句,显然是觉得洛衡这样太不敬了,不过太子殿下都只是微笑听着,这斗室中坐着的,也都是东宫心腹,洛衡,她自己,郦道永,容皓……借用洛衡所说,是整个国家最聪明的青年人,连小言也是有着一等一的兵法天赋的,如果他们都不配谈论这个的话,就没人配说了。
“快说快说,我要听。”言君玉连忙凑近他,少年的眼睛在灯光下带着求知的光芒,是勃勃雄心,但却毫无机巧,正应了那句绝巧弃智。
洛衡笑了。
他说话从来深入浅出,而且比容皓更大胆,于是直接道:“小言你看,我们以东宫来比皇宫,比如殿下,整个东宫的人合起来,聂彪掌管东宫侍卫,容皓能联络东宫麾下所有文臣,羽燕然是东宫兵权外放,云岚掌管暗中的力量,他们合起来,一定可以杀掉殿下,但为什么每个人都受他控制,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如果他今天要处死其中任何一个人,甚至他们中的半数,他们都会引颈就戮也不肯反抗?”
言君玉是聪明的,他知道洛衡说的不是东宫,而是永乾殿里那位。侍卫是指负责京畿布防的皇城戍卫营,正由敖仲负责,容皓文臣是指朝中的秦晋二派,羽燕然的兵权是指幽燕三分的燕北王府、幽州和靖北侯,还有敖仲大将军的南召军,不过已经被收回了大半兵权。云岚的位置上,应该是御前总管段长福。他们只要联合起来,可以轻易杀掉庆德帝,颠覆政权。
“我知道了,你说的帝王权谋术,就是要分而治之,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不然就会像宋朝陈桥兵变一样,就算柴家孤儿寡母坐着皇帝位置,但其他将领臣子合起来把赵匡胤推上皇位,他们也没有办法。所以托孤重臣也要选一个皇家亲王、几个不同派系的重臣,还要警惕外戚专权,像汉武帝杀钩弋夫人一样杀母留子。而且历朝历代,只要武将勾结文臣,立刻就治罪,不管功劳多大都杀无赦。开国忠臣不能善终也是因为这个,陈三金的死也是这样,对不对?”言君玉这些天总算没白学。
“对,这就是权术,说简单的话就是小言说的这样,用人治人。但王朝一代代更迭,秦朝用郡县,汉朝用儒家和分封同姓王,唐朝又用节度使,宋朝重文轻武,一代代都在不断精进帝王术,术无止境,什么真龙天子都是托辞愚民的。君王唯一的立身之本,就是权术,玩不好就是身死国灭。你看前朝末期的帝王,被太监勒死的就不止一个。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小言发现没有,每朝每代,帝王依靠什么,最后就会亡于什么。所以秦亡于威,始皇帝威仪太盛,李斯假传圣旨,扶苏太子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自杀了。唐朝亡于政权割据,宋朝亡于重文轻武,所谓善泳者溺于水,正是阴阳术中说的阳极而阴生,轮回不止……”
“那我们大周的帝王是依靠什么呢?”言君玉忍不住问。
洛衡不答,只是带着一点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萧景衍,太子殿下神色淡然,道:“大周是外儒内法,王霸之道。”
“外儒内法的是当今圣上,儒家是王道,立起一个谁也达不到的圣人标准,天下臣民相较之下都是有罪的。臣子也可以披着儒家外衣,内里各行其是。法家的霸道才是圣上的利器,但也止步于此了。正是因为圣上外儒内法,君不知臣,臣不知君,才给了我们制造间隙的机会。其实殿下自己就能破解了,老叶相在道学上造诣不浅,殿下又博闻强记,兼学诸子百家,胸怀宽广,大有□□遗风。”洛衡淡淡叹道:“可惜圣上贪恋权术,不然也不需要我们来班门弄斧了。”
外面都说东宫形势如何如何凶险,不然江南派也不会临阵脱逃,但他这么一说,言君玉虽然听了个半懂不懂,还是顿时更觉安心。其实他从来没怀疑过东宫会落败,萧景衍身上就有这种特性,不管如何的惊涛骇浪,总让你觉得他就是江心巨石,江流石不转,没有什么能真正击败他。
“权术终究只是技巧而已。”萧景衍见言君玉看自己,眼中带着笑意,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能为大周御外敌、造盛世、开太平,才是真正的帝王术。诸子百家百川归流,最终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人人能够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罢了。”
不怪洛衡这样夸他,他不过短短两句话,就把所有人从洛衡谈论的那波谲云诡勾心斗角的权术中抽离了出来,仿佛整个皇宫都变得渺小了,玄同甫雍瀚海的那点狗苟蝇营的心机又算得了什么呢?就连庆德帝打压东宫的那些事,也不过是一个年迈的父亲打压自己的儿子罢了,就像是一个家族关起门后的龃龉。真正要时刻警惕的,是门外虎视眈眈的强盗,和如何救助那些正在穷苦中挣扎的底层族人。
言君玉知道,不止自己心中震动,连其他人也因为他这句话,而获得了那种风筝一样高高的视角。就连一边挑灯的郦玉也入神地睁大了眼睛,洛衡苍白脸上更是焕发了火焰燃烧般的神采。
“殿下的目光高远,是我们这种困于机巧琐碎中的人不能及的。”他看着萧景衍道:“我和云岚容大人他们能做的,就是替殿下解决这些琐碎的纷争,至于真正的盛世,恐怕就要拜托殿下了。”
他这话一说,连云岚也有瞬间的触动,洛衡看事情实在太清楚,恐怕连她心里那点委屈也一并点破。她释怀地笑了笑,道:“那么弄脏手的事就由我来吧,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日后诏狱相见,再促膝长谈。”
她许久没开玩笑,这话一说大家都笑了,连太子殿下都忍不住笑了,揉了揉言君玉头发,这场面莫名有些热血,言君玉想,当年□□皇帝和叶慎陈三金起义时,一定也是这样让人心中热血翻涌的。只是后来宦海浮沉,巨浪滔天,把当年的同伴也打散了,忘了最初的情义和决心了。
但太子不会这样的,言君玉知道,他心中有很高很皎洁的部分,像天上月,他总能找到最好的方法,像现在一样,很多事他其实洞若观火。就像容皓的事,但是他不说,也不提,只是每次和洛衡夜谈都带着容皓,渐渐容皓也能一起说话,笑得像他们一样开心。
可惜外面的聂彪很快敲了门。
“殿下,圣上口谕,即刻传召殿下去永乾殿。”
室内气氛顿时一冷,言君玉也紧张起来。从来侍病都是整天整夜,没有放回来了又马上叫过去的。他和容皓对视一下,发现他也异常紧张。
萧景衍反而笑了。
“应该是母后回宫了,父皇传我过去给他念书罢了。”他还不忘交代言君玉:“小言早点睡吧,不用等我回来了。”
第123章 洛衡顺从自己的心就好了
大概太子殿下在的时候确实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他一走,尽管大家都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有事,也逃不过云岚的情报网,但都有点惶惶起来。
还是洛衡第一个道:“刚刚说到哪了?”
“说到谁是李陵了。”云岚也是经过大风浪的,道:“李陵另有其人,明天就有消息了,我也得跟容皓去布置了。”
她没说布置什么,显然是机密事,临走还叫言君玉:“小言跟我回去吧,挺晚了,你看阿鲲都打瞌睡了。”
郦玉一听这话,顿时精神了,勾住言君玉肩膀,道:“反正太子也不回来,言君玉今晚跟我睡吧。”
容皓顿时大笑起来,云岚也掌不住笑了,倒把言君玉笑得耳朵红了起来。容皓还开玩笑:“这可不行,别看朝堂上打得热火朝天殿下都面不改色,你干这事一定把他吓得连夜赶回来。”
郦玉也知道没戏了,只得把言君玉放了。其实就算他不说,言君玉也不会这么早回去睡觉的,反正萧景衍又不回东宫,容皓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云岚更是忙得没空管他。他还不如整天赖在洛衡这呢,至于郦解元开不开心,言君玉是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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