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但容皓说笑归说笑,对叶椋羽也是故人情深,毕竟东宫当年文治武功四位伴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都是小小年纪送入宫中,既是同门师兄弟又是同僚,就跟言君玉和卫孺一样。了解自不必说,难得是那份情谊,更别说容家和叶家在凌烟阁上的交情了。叶椋羽身体也不甚好,来东宫几天,事没停过,容皓等形势稳定,还特地举行一个接风宴席,为他洗尘。
只是言君玉处境就难免尴尬起来。
接风宴席,洛衡没出现,言君玉就失去了最后一个说话的人,容皓云岚聂彪,乃至云岚身边那个叫红绡的宫女,都与叶椋羽是旧相识。看得出来,叶椋羽当年在东宫时是萧景衍一般的存在,灼灼如日,小宫女都有暗自心许的。
言君玉其实是很大度的人,他从来没觉得关叶椋羽什么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算没过去,那也是萧景衍的事,不用找叶椋羽的麻烦。他只要像对待羽燕然一样,用后来的小伴读的态度就好了。而且叶椋羽确实是很好的谋主,他与洛衡见过一次,坐而论琴,高来高去,言君玉听不太懂,也知道是棋逢对手。
接风宴更是热闹非凡,容皓最近有点爱喝酒的样子,总是带着点戏谑的酒意。也许跟呼里舍的死有关系,言君玉也知道,只要跟西戎的战事一起,东宫处境是极危险的,一则庆德帝最怕和西戎开战,一定迁怒东宫,何况又是在猎场出的事。二是正应了赫连那白狼王和黑狼王的故事,呼里舍虽然算不是黑狼王,也算半个了,他死了,白狼王会不会怀疑下一个是自己了?
到这时候,呼里舍是谁杀的反而不重要了,因为结果是一样的。而且不管是庆德帝、赫连、东宫,哪一方下的手,一定都已经做好不会被查出来的准备。容皓大概觉得是赫连吧,杀了呼里舍,嫁祸大周,削弱了蒙苍的势力,逼察云朔开战,同时还牵连了东宫,是绝妙的一步好棋。别人也许不懂,但言君玉是听赫连说过“天色已晚”的人。
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呼里舍要死了。这步棋一走,大周和西戎必定开战,他与容皓也再无可能。事实上,容皓也没有对他手软,一边天天喝酒,一边已经在让臣子写密折,要劝庆德帝,反正西戎一定开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在京中的西戎人全部干掉,其中就包括赫连,也算斩去西戎左膀右臂。
但酒还是要喝的,今天的酒宴尤其热闹,因为容大人一个人就负责了半数的声音,要行酒令,又要写诗作赋,还要行他那个射覆。一面让聂彪喝酒,一面跟大家说笑。
“还记得甲戌年那个状元吗?叫什么去了。嚣张得不行,那个样子,简直横着走了,还要在天香楼抢我们的桌子。你当初怎么笑他来着……”
“世子说他殿试三甲没去看,在等侯府送上京来的火腿。状元没什么稀奇,三年就出一个,三年可出不了一条好火腿。”云岚难得这样轻松。
“哈哈哈,就是这个,这事在京中都传开了,现在还叫他火腿状元呢。”容皓端着酒,眼神有点迷蒙:“也不知道火腿状元现在去哪了。”
“外放了三年,回翰林院了,现在编书呢。外面人乱传,都以为世子傲慢,其实说的是实话。世子当年最爱折腾这些了,吃的用的,各种刁钻古怪的,什么烧梅花烟做墨,让江南活运莼鲈来京中,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他样样都精通,就是不爱读书,把太傅气得不行,对了,当年他带着咱们给东宫几位老师起的诨号,还记得吗?”容皓问道。
“精精菩萨,丈二先生。”叶椋羽笑着道:“还有点头佛爷。”
容皓顿时大笑起来,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聂彪大笑道:“等殿下回来,问他还记不记得,我来得晚,就记得丈二先生了。”云岚也道:“点头佛爷还是殿下起的呢,他那时候可不爱听老叶相讲佛了。”
言君玉本来还爱听这种事的,他在热闹的宴席上常有种自得其乐的感觉,看似默不作声认真吃东西,其实什么都听去了。容皓整天喝酒,也没闲心逗“小言”了,云岚他们更是专心和叶椋羽说话,原本是最适合他听人说话的。
然而这次他只是觉得胸口憋闷难受,仿佛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但他现在已经学会忍耐,于是忍了又忍,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来的是太子妃叶璇玑。
她难得这样家常,可能是见兄长的缘故,只是银红裙衫,简简单单挽个宫髻,上面是玉钗环,脖颈修长如玉,气质如同神女一般,神色也温柔端庄,是月光与露水下的芍药花。
“父亲不来了,他在侍疾,我刚刚从永乾宫回来,过来说一声。”她淡淡道。
“玲珑呢?”
“在外面欺负卫孺呢。”
一门芝兰玉树也不好,像叶家,走出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却也四分五裂,总不如寻常人家亲和。反而是玲珑,整天吵吵闹闹到处跑,反而成了中间负责粘和的人。叶椋羽回宫第一天她也跑过来了,发脾气,怪他回来也不提前说。
很快玲珑也跑来了,于是更加热闹,言君玉终于找到机会抽身,他向来擅长溜走,默不作声跑到外面回廊,坐在枫树下的台阶上,跟一只小狗玩。
背后有轻巧的脚步声,是故意让人听见的那种,叶太傅说君子守礼,一举一动都要端庄持重,不可急躁,这才不会有瓜田李下的危险,太子也常这样,是礼节教养到了极致,就算别人在做什么不得见人的事,也一样留足反应余地。叶椋羽行事其实洒脱,像魏晋风流名士,东宫会这样做的只有太子妃。
宫中女眷都穿云头屐,裙摆如同云霞一般,是好看的,只是不甚轻便。她是能骑汗血马的人,当初说□□皇帝龙困浅池,大概也是在说她自己吧。
这一幕和之前那场家宴有点相似,言君玉只是不抬头,摸着小狗脑袋。叶璇玑在他身后站了站,像是在看月光。忽然道:“小言伤心了。”
“我没有。”
叶璇玑笑了,她身上有幽幽香味,让人觉得冷。但却忽然道:“殿下很担心你。”
“他跟你说的?”言君玉不信。
“他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叶璇玑淡淡道,她眼睛安静看着天上月,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地方。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老叶相什么都教了,唯独情之一字实在教不来,满腹权谋都作绕指柔。偏偏他们是这样的人,大周祭天的礼服承袭前朝形制,是九重翟衣,什么是教养,什么是礼节,就是一层层包裹,一层层收敛,真正的叶璇玑就藏在这一层层衣裳下,这是她的束缚也是她的盔甲,不然如何挥得动权力的利刃。
萧景衍比她更属于这皇宫,他生于权力,长于权力,东宫太子殿下,大约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气氛正好时,才能温柔而缓慢地说出喜欢两字。
永乾宫的暗流汹涌中,他一定也会想起他的小言。只是不能说,不会说,也没法说。
言君玉看着她,眼睛里神色闪烁,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但叶璇玑没想到他根本没在想信不信这件事。
“你等我一下。”他说道,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回廊被月光照得一片澄明,是安静的,但很快响起少年的脚步声,他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小盒子,跑得有点气喘,打开盒子给她看,是两个上了色的泥人,手工是精细的。最难得是带着市井气,没有久困宫廷的人,是不知道市井也有自己的气息的。宫中匠人再如何精工细作一层层金漆细描,做出的东西总有种在供桌上摆久了的味道,像是华丽的花供在静静枯萎。
“这是你买的?”叶璇玑这话问得太不聪明。
“嗯,元宵节的时候泥人黄没出摊,这是我后来跟他订的。这个是言侯,这个是潜龙。”言君玉认真告诉她:“整部演义中,只有打雁荡山那一节他们两个说了话,这就是雁荡山那一次的铠甲。”
民间不敢轻易议论□□,除了说书时候,其余都是以潜龙代指。叶璇玑也懂兵法,看了一眼顿时笑了:“那怎么还有烈风弩呢?”
烈风弩名声也大,是仅此于罗云弓的武器,杀伤力惊人,只是后期才出现,过盘天河那一战,罗慎思就是用烈风弩从一里外射死小韩王,把尸体拖回斩首,这才瓦解了前朝最后的一点残余兵力,顺利入主京都。也有说他是杀孽太重,明明可以招降,非要杀了最得民心的小韩王,所以后来才被冤魂索命,遁入山林的。
“这不是烈风弩,烈风弩要等鄢珑的先祖打下洛阳城,见过城底遗迹后才能造出来。这是改过的排弩,当时他们已经打下郾城,如果言侯能把城墙上的两架旧床弩改成再这样的排弩,围困雁荡山,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了。”言君玉认真告诉她。
叶璇玑笑了:“那你是要我把这两个泥人带给他?”
“嗯,其余的不用说了。”
哼,萧景衍不传话给他,他也不传话给萧景衍。不过话说回来,泥人还是要送的。
他也去过御前,知道那是怎样的气氛,而形势危如累卵,如果萧景衍还在因为当年跟他讲梅花故事的庆德帝一去不复返而伤心了的话,看到这两个泥人应该会好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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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衡看完最后一本书,举着灯出来,外面却天都快亮了。换班的小宫女正在说着思鸿堂夜宴多热闹,传言中的叶慎后人如何好看,可惜郦解元没有去一起行酒令,看见他出来都停了。外室是个琴堂,地龙烧得火热,在冬天也可以席地而坐抚琴。琴案边露出一片衣角,洛衡转过来,看见了言君玉。东宫的小言大人没有回太子寝宫也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蜷在他的琴案后面,安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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