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敖霁皱起眉头:“去吧,说完话就出来,里面又脏又晦气,染了病不是好玩的。”
第87章 刀剑虽千万人吾往矣
诏狱比言君玉想的还要阴森恐怖。
即使外面是个大晴天,里面仍然阴冷得如同寒冬腊月一般,又暗又湿,狱卒看到言君玉穿得这么华贵,竟然要进诏狱见一个人,也吓了一跳,但是敖霁发了话,他们也只得乖乖把言君玉放进去。
郦道永的牢房在最里面,要下一层石阶,狱卒提着灯引路,还是觉得两边的湿冷寒意逼到人身上来,气味也十分难闻,不是那种寻常的肮脏,而是夹着血腥味,还有一股常年凝滞的浊气,让言君玉不由得想起上次云岚说敖霁的“腌臜”来。
他又想起郦道永的那身白衣来。再白的衣服,进了这里,只怕也要变得肮脏不堪吧。
夹道两侧都是阴暗牢房,里面似乎都关了人,有人瘫在地上,生死不知。有人身形佝偻地对着墙角不停磕头,嘴里疯了般念念有词,还有一间牢房,本来安静,他们经过的时候,却忽然有个人从黑暗中窜出来,伸手要抓言君玉的衣服。
别说言君玉,狱卒都吓了一跳,顿时大怒,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脑地朝那人的手打去,那人连忙缩回手去,已经挨了两下狠的,躺在地上大哭起来,俨然已经疯了。
“贼死囚,回头再收拾你。”狱卒恶狠狠地说道,回过头朝着言君玉赔笑道:“大人没受惊吧,这边走,这就是那个郦道永的牢房了。”
郦道永的牢房也和他们的一样,狭窄阴暗,气味十分难闻,不过一丈见方,几步就走到尽头了。狱卒开门的时候,郦道永正在牢房里走动,他身形挺拔,虽然衣衫破烂有血迹,是挨过打的,走起来却端正潇洒,如同鹤一般。几步就走到头,又转身往回走,如同笼中困兽,态度却平和。仿佛这不是什么牢房,而是他待惯的书房。
“他每天早晚必定要这样走一刻钟,说是锻炼。”狱卒小声对着言君玉嘲笑道:“他大概以为还有出去的一天呢。”
“你下去吧,我要和他单独说话。”言君玉不忍心听他再奚落下去。
“是。”狱卒献媚地道:“属下就在牢门处等着,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说话间,郦道永已经发现了他们,停下脚步,神色平静地看着言君玉,他的目光仿佛有千万斤重量,言君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记得你。”倒是郦道永先开口了。
“我叫言君玉,也是东宫伴读。”言君玉垂着眼睛道。
“凌烟阁上的言侯府?”
“是。”
“言仲卿是你父亲?”
言君玉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来,不由得抬起头来问道:“你认得他?”
“我有位朋友,一直称赞他是百年来大周最好的将才,最近才改口,所以我记得这名字。”郦道永自嘲地笑笑,道:“布衣百姓操心国家大事,真是野心大吧?”
“一点也不。”言君玉本能地反驳道。说完才觉得自己太急切了点,悻悻地补充道:“读书人本来就该心系天下的。”
郦道永却不说话了,打量了一下言君玉。
“你这个人倒挺有意思,比容皓像样,有点像我以前在东宫见过的一个人。”
言君玉这次没有问是谁,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声道:“其实我今天是替人给你带一句话的。洛衡先生说,你上次没写完的诗,他替你续上了。”
几乎在听到“洛”字的瞬间,郦道永的目光就柔和了一层,言君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他在牢中关久了,眼框都有点陷下去,然而听到洛衡的名字后,却瞬间亮了起来。那并非当初在梨春宫那种殉道者般的亮,而是很温柔的,像春日踏青时的阳光那种亮。
“他续的是什么?”
“鸡黍之交终有信,勿忘冰鉴负初心。”
“续得很好。”郦道永虽是笑着,眼神却有点悲伤起来,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言君玉不会写诗,但也知道他一定听懂了意思。本来他是传信的,信传到就可以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道:“是为了他吗?”
“什么?”
“你父亲告你忤逆,让你被夺去功名,是因为他吗?”言君玉知道这样问是失礼的,但还是忍不住。
郦道永也不是一般人,竟然也不觉得冒犯,坦荡答道:“是。”
“为什么?”言君玉仍然不解:“你可以娶一个门第低只想要锦衣玉食的妻子,或者赎个名妓,虽然名声也不好,但是这样的才子也不少,至少你父亲就不会告你忤逆了,你父亲是因为你不愿意传宗接代……”
郦道永的眉毛挑了起来。
“这话是你想出来的呢?”
“是容皓说的。”言君玉很老实地承认了。
事实上,是容皓以前评论郦道永时说的,他是七窍玲珑心,又风流,所以想了许多歪点子。言君玉虽然听了个半懂不懂,但也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料你也说不出来这话。”郦道永淡淡道:“你真想知道?”
言君玉点头。
“因为我不想传宗接代,我觉得洛衡就是这天下最珍贵的人,他值得一个完完整整的郦道永,除了他,我妻子的位置不会给任何人。他是贱籍也好,是琴师也好,这层皮囊下,他与我是一样的人。”他平静地看着言君玉:“你们都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们。我一片真心,要跟他一生相守,怎么就比世人低贱到哪去了?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千年前就有这样的诗,怎么到了我们身上,你们反而不记得了?要是洛衡是个女子,你们也能出主意,让我娶妻纳妾,传宗接代?”
言君玉被他问得愣住了。郦道永这一番话如此荒诞乖僻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竟又无可反驳,不由得他无言可答。
郦道永见他愣住,反而笑了,道:“况且你也见过洛衡,你觉得以他的脾气,我但凡踏错一步,这辈子还能见到他的人?”
梨子胡同里的那个琴师,确实是如同傲骨铮铮的文士一般,想也知道,是宁折不弯的。言君玉知道他的诗写得好,只怕文才不在郦道永之下,世人大概会觉得教坊司的贱籍是不配和江南世家的才子相提并论的。
但郦道永这个人,怎么能以世情来判断呢?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道理,两个人,不论身份如何,地位高下,相貌般配与否,只要两情相悦,他们就是全然平等的,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不能打一点折扣。
自己当初在梨春院没能问成郦道永的那个男子和男子如何成婚的问题,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言君玉心中情绪激荡,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遇到过好老师,不知道这就是被人点化关隘的感受,只怔怔看着郦道永,不知道说什么。郦道永只是带笑看着他,隔着牢栏,仿佛两人身处的不是诏狱的牢房,而是待客的厅堂一般。
言君玉醒悟了过来,仓皇地看了一眼周围,显然想到了身处何地,他的表情很快地垮下去,显得有点可怜。
“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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