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盐盐yany
“他们不用吃饭了,”我稳住声音道,“我找到他们了。”
尽管已经见过一次了,跟着阿恒再进去的时候我还是打了个寒颤,火光亮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到阿恒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听见他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半天阿恒才发出声音来:“怎么回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把他们赶到了这个山洞里,在洞口放了火。这群和尚手无寸铁,只能被活生生烧死在这个洞穴里。”我一联想到这里发生过的惨状就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洞里的空气很是浑浊,好像还有草木燃烧的焦臭味残留,伴随着洞穴里挥发不去的尸臭味,熏得人喘不上气来。
“是谁干的?”阿恒的声音在洞穴里来回回荡,虽是在问,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无非就是昨晚那些人。他们需要一个据点,而这些和尚们碍了事,一把火是最简洁了当的办法。
“三武一宗都发生过灭佛的事,可那大都是因为当时和尚们的观念与帝王观念起了冲突,那些自认为立于众人之上的帝王们为了推崇自己的思想,便有了各种灭佛的惨案。这些人只因为一己之私就杀了整座寺里的和尚,就不怕遭天谴吗?”
“你说这些和尚临死的时候在想什么?”阿恒沉声道,“到底是在质问佛祖为什么不救他们,还是在感叹世道不公。凭什么他们一辈子青灯古佛与世无争,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知道阿恒心里又难受了,他只知道士兵应该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却见不得平民百姓惨遭灭顶之灾。我在他肩上拍了拍,“行了,出去吧。”
阿恒却站着没动,只道:“我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这一次我却希望这些东西是存在的。我要他们看着我一定会把那些外贼从我大周的疆土上赶出去,把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一一揪出来,他们如果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早日还大周一个太平盛世。”
我先一步从洞里出来的,又在枣树下站了一会儿阿恒才出来,神色如常,已经看不出什么来了。
我问他:“咱们现在去哪儿?”
“院子里有一口井,好像有点问题,”阿恒边说边走,“我想下去看看。”
阿恒说的这口井就在后院正中,从上面看下去一眼看不到底,我扔了块石子进去,没听见水声。
“应该是干了。”我道。
阿恒:“昨天晚上我追着那些黑衣人来到这里,他们前脚刚进去,后脚就不见了,所以我觉得他们一定在这里有一条密道之类的东西,能帮助他们脱身。”
我点点头:“那我跟你一块下去。”
“我先下去,没问题的话再叫你,”阿恒好像还是有些顾忌刚才洞里的情形,坚决要自己先下去,我拦不住他,再三交待了一定要小心之后才看着他把井绳缠了两圈在胳膊上一点一点下去了。
这口井不算深,阿恒下了有一炷香的时辰就到了底,又过了一会儿,井绳又绷紧了,阿恒从底下又爬了上来。
来到地面,阿恒打拂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只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底下的水都干了,露出一条河道来,不知道通到哪里的,那些人应该就是通过这些地下河道消失的。”
阿恒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想跟着河道走走看看,你……”
“我跟着你。”我笃定道。
阿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咱们一块去。”
这次是阿恒先把我送了下去,绳头处打了个结,我坐在绳圈里,阿恒一点点先把我放下去。随后阿恒又把整段井绳扔了下来,他则是靠双手撑着井壁往下来,速度还挺快,在距离井底还有一人高的时候就松了手,稳稳落在我身旁,掀起了一阵风。
随后阿恒点亮了火把给我拿着,自己则把井底的绳子盘起来斜挎在肩上,“拿着这些绳子说不定有用。”
我挑高了火把审视了一下四周,水都干了,只剩下一层厚厚的淤泥,向右前方有条小道,应该就是阿恒说的河道,我举着火把指了指,“走吗?”
阿恒把火把接过来,又用不拿火把的手拉住了我,汩汩热源透过手心传过来,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走吧,”阿恒道。
火光能照到的地方有限,更多的是不着边际的黑暗。脚底下有些地方是干的,有些地方还有没过膝弯的水,这些水不知道在这里滞留了多久了,跟淤泥搅在一起,触感都是滑腻腻的。
不管路好走难走,阿恒始终走在前面,牵着我的那只手一直都没松开过。
“这次出来我当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阿恒在面前走,头也没回继续道:“以前我只想拼尽全力把仗打好,战场上只有敌我,真刀真枪刺出去,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现在才知道一场仗背后有这么多年牵涉,有人趁火打劫,有人受到牵连,更多的是普通百姓的民不聊生。这几天所见所闻,我都快想象不出来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了。”
“太平盛世里我们有一处小房子,耕着半亩薄田,养着三五鸡鸭,大狗子在习武,二狗子在读书,小莺儿无忧无虑哼着小曲儿浇她的花,”我在阿恒掌心里抠了抠,“你都忘了吗?”
阿恒轻轻笑了笑,步子也轻快了,“那些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柳铺集上人山人海,我在集上一眼就看中了你。”
我笑道:“你明明是看中了我的山参。”
“山参一看就是好东西,”阿恒道,“你也一看就是可心的人。”
河道在地下盘曲环绕,分叉不少,好在泥土湿润,很轻易就能找到之前那些人的脚印。人在一片黑暗里就容易忘记时间,我和阿恒边说边走,从以前说到现在,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终于有了一点亮光。
说是亮光,其实也不怎么亮,外面天色应该已经暗下来了,但相较于地下河道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这点亮已经很醒目了。
阿恒看着头顶的井口那一个圈道:“还是我先上去,确定没问题之后再来拉你。”
“如果这里就是那群人上去的地方,那他们很可能还在上面没离开,你一定要小心。”
阿恒点头笑笑:“放心,当初我孤身一人去探查敌营的时候,那么多人都没发现我,更何况这几个人。”
我皱了皱眉,没等再嘱咐几句,阿恒已经一蹬井壁,窜上去近半丈高。
阿恒很快就到了顶,小心翼翼探头出去看了看,紧接着便身手敏捷地翻了出去。
我一直仰着头朝上看着,生怕阿恒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再回来,心想他若是被人发现了再跳回来,说不定我还能接他一下。
当然,大概率应该是被他砸死了。
一直到我仰得脖子都酸了阿恒还是没回来,我心里不由慢慢慌了,要是什么情况都没有,阿恒个不至于逗留这么长时间,可真要是上面发生了点什么,那他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会不会有危险。
就在我考虑要不要学着阿恒的办法爬上去看看时,井里突然垂下来一条绳子,紧接着阿恒的脸出现在井口,冲底下喊:“上来吧,这里没人。”
没人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我忍着心里的疑惑把绳子在手上缠了几圈,感觉到绳子一点点抻直了,再一踮脚,就离了地。
看着眼前的一方井口理我越来越近,我隐约都能看清楚阿恒脸上的表情了,却读不懂他表情背后蕴含的深意。
说喜不是喜,说悲也不是悲,他到底是在上面看见什么了,这么一脸的高深莫测?
直到距离足够近,阿恒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拉了上去。
双脚刚沾地我就开始打量,“怎么这么久?你看见什……这是……”
我一时间愣在原地。
远处两座山头遥遥相对,夜幕之下已经起了雾,从半山腰开始全都淹没在一片云雾中。近处是一座院子,院门口立着三棵隐没在暗处的树,院子里有一间北屋两个耳房,看样子像是由座土地庙改造来的。
我明白阿恒脸上的表情由何而来了。普济寺石井底下的暗河,连着牛角山脚下的破庙,而我在这座破庙里,足足生活了十几年。
第166章 旧宅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通过这种方式回到这里。
“这里变的太多了,”阿恒四下看着,又看了看我,“我怎么觉得都有点陌生了。”
算起来阿恒也有两三年没回来了,觉得陌生在情理之中,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也觉得这里陌生了。
离开不过半年,破庙已经大变,因为长时间没人住,院子里的草都有半人高了,北屋的墙角下已经塌下来了一层墙皮,房顶也塌了一块露着星光。后院的鸭棚也没了,里面的鸭子不知所踪,不知道是被人吃了还是已经逃出生天了。
当年刚到这里的时候每天都觉得它要塌,可它在风雨飘摇里那么些年也没真正塌过,偶尔掉两片瓦片恐吓你一下,再过个十年八年也还能住。
可这才离了人不过半年时间,它就真的塌了。
可见什么东西少了支撑他的那点精气神就成了一副空架子,摇摇欲坠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可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比如曾经萦绕在这里的欢声笑语,那些刻在我们心里的回忆,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褪色。
“我盘的灶台还在呢,”阿恒的声音从柴房里传出来。
柴房是后来新建的,所以还算完整,不光灶台在,大狗子当初给将军煮解药汤的药罐子都还在,药渣子糊在罐底,黑黑的一层已经看不出有什么药了。
阿恒紧接着又进了我俩睡觉的那屋,我心里猛地一阵紧张,当初范二陈尸在房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虽然知道尸体肯定早就没有了,我还是有些不安,生怕阿恒从地上的蛛丝马迹里看出当晚的情形来。
好在天色已经暗了,地上又落了厚厚一层灰,除了桌椅有些凌乱已经看不出别的东西来了。
阿恒扶正了一把挡路的椅子,来到被褥凌乱的床前,皱眉看着一只已经空了的盒子。
那是当初我用来藏钱和装阿恒寄来的信的盒子。
现如今盒子歪七扭八地躺在被褥间,里面空空如也。
“当时的情形很混乱吧?”阿恒道,“你最珍贵的东西都没带走。”
我打岔道:“我最珍贵的东西不是你吗?”
阿恒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登时就有点心虚了。阿恒回过头去继续道:“这个盒子可是你的命根子,你一直藏在床底下,谁都不让碰,恨不能一天把里面的铜板数三遍,你当我不知道?”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把阿恒的手拉过来,“我的命根子还在呢,不信给你摸……”
阿恒一把握住了我的腕子,惊了我一跳,这力道要真是捏在命根子上,可能真就没了。还没等我劫后余生,阿恒压得低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这些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要是当时我在这里,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我把阿恒往前带了带,用一只手轻轻揽住他,这一整天连惊带吓,再加上往事不堪回首,只觉得身心俱疲,靠在他肩头闭了闭眼,“咱们不说这些了,行吗?”
好半天才听见阿恒哑着嗓子轻轻回道:“不说了。”
我又何曾没想过,当初要是阿恒在这,范二和艄公他们一定不敢来犯,大狗子不会因为我失手杀了范二,我也不用为了保护大狗子把他的身世公布出来。
可一切已经发生了,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回头了。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却连顿像样的饭也没法做给你吃。”我直起身来冲阿恒笑了笑,“不知道阿恒大侠打兔子的技艺有没有退步,还能给我打一只回来吗?”
家里的陈米都生了虫没法吃了,今年大旱,井里的水也干了,好在我知道牛角山脚下有一处从山上下来的冰雪水,去接了一大盆回来,水刚烧开,阿恒就拎着兔子回来了。
我急忙恭维道:“阿恒大侠果然技艺不减当年。”
“牛角山下的这些兔子我太熟了,几年不见又生了好几窝了,它家洞口在哪儿我都门儿清。”阿恒蹲在门口手脚麻利地把兔子皮扒了,“那些老一辈的兔子估计还都认识我,一见着我跑得贼快,那些小辈就不行了,估计这些年没什么天敌,已经不学逃命的本事了,我都一抓一个准。只可惜将军没来,它要是来了我俩配合能抓它个十只八只的。”
我把阿恒扒好的兔子接过来洗干净了,表面抹上一层盐巴,用刚从野湖里采的荷叶一包,裹上泥巴扔进了灶膛里。
“大狗子抓兔子也很厉害,”我边往灶膛里添火边道,“柳铺集停了的时候,我们想吃肉了就让大狗子上山,还能指定品种,兔子野鸟山鸡,最厉害的时候打过一头野猪。”
阿恒沉默了片刻才道:“把他绑在宫城里耽误了。”
一只兔子我俩勉强能吃完,饭后把床铺稍微收拾了一下,我俩躺在床上,对着房顶上那个窟窿看星星。
这张床是阿恒当初特地找木匠打的,看的出来木匠的手艺不错,整间房里就这张床最结实了。
好在如今天不凉了,住在四处漏风撒气的房子里还挺惬意,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了阿恒呼吸渐渐粗重了起来。
我俩曾经在这里同床共枕过将近一年时间,如今又躺在这里,身侧之人依旧,我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来。
还没睡呢,就好像已经做起梦来了。
在梦里仗已经打完了,阿恒大获全胜,骑着高头大马在柳铺集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我们重新修缮了破庙,盖了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就跟老相爷那个差不多,还把他老人家接过来指点了一番。二狗子高中回来迎娶了柳骞的孙女,大狗子特地来给他撑场面,把他平日里从皇上的恩赐里攒下来稀罕物件全拿了回来。小莺儿也跟邻村的牛小二订了亲……
不行,牛小二太丑了,配不上小莺儿。
阿蛮还差不多,可是阿蛮已经被阿恒打回老家去了。
小莺儿开始哭,说她就要阿蛮,阿恒被他哭烦了,从背后掏出一只血淋淋的布袋来……
我猛地吓醒了,望着头顶的窟窿大口喘气,好半晌才平复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场好梦,到最后却变成了噩梦。
天光已经大亮了,阿恒不见踪迹,但我能听见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心里顿时安定了下来。
我披上衣裳出来时看见阿恒正在填那口井。
我凑到井边看了看,已经填了有一多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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