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七场风
带子解开,盖儿翻开,里头还包着块棉布。
他又想,刚那话是不是说早了,别真是什么古董玉器,林霰送的,他就算是不喜欢,也得摆出来不是?他倒也没那么不喜欢古董,刚说那么直接,这病秧子不会伤心吧?哎哟,要是真伤着心了,霍松声回来不得跟他闹?
霍城自己给自己说的更烦躁了。
这时林霰伸了只手过来,缓缓将布往下揪:“侯爷,你看看呢。”
霍城视线里先是林霰四个指关节上的伤口,然后是被他揪下的布,最后才是盒子里的东西。
“这是……”
霍城微微一顿。
布掀开了,露出一柄重剑。
那剑颜色极深,折叠着放在盒子里才显得短小,林霰握着剑柄,微一用力将剑的两截扣起来。
霍城有一把黑金剑,跟随他出生入死几十年,后来他回到南林便将剑封存起来,直到这次才重新取出。拿出来那天他细细地擦拭着曾经的“伙伴”,像是不认识了一般,才注意到那剑磨损的太厉害了,剑刃上覆满大大小小的缺口,剑身有裂痕,剑柄还断了一块。
霍城喜欢重兵,早年带兵时也曾缴获过不少神兵利器,有过几次换剑的念头,但都因为不够重,用的不够顺手而罢休。
他用惯了自己的黑金剑,因此在拿起林霰送他的这一把时,才惊觉这剑很顺他的手。
常年用重剑的人筋骨和肌肉一定会有磨损,这把剑的剑柄设计特别,贴合手掌的曲线,是弯着的,所以更省力,能更好的保护持剑人的肌肉。而且它可以拆卸,玩的花一点儿就是双剑,霍城左手剑用的也漂亮,常打敌人一个出其不意,这把剑刚好可以满足这个需求。
林霰观察着霍城的表情,问道:“侯爷喜欢吗?”
霍城心说林霰这人是怪可怕的,送人家礼物都能正中下怀,正送到人家心坎上。他把剑放了回去,清清嗓子端起架子:“怎么想起送这个。”
林霰笑着说:“当然是有个不情之请。”
霍城看着林霰,不知不觉就被他一双眼睛吸引过去。
林霰很少这样笑,有点孩子气,笑起来像是没什么心事,一下子仿佛小了好几岁。
霍城怔忪起来,觉得这样笑的林霰很熟悉,像一个为了求家长办事,而去讨好家长的调皮少年。
林霰说:“侯爷,称心的兵器到手了,什么时候再上战场?”
霍城不是平庸之辈,他的赫赫战功一面碑都刻不完,当初回南林是为了成全霍松声,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会战到老、战到死。
“你是为了这个?”霍城收起多余的表情,转而严肃起来。
“侯爷不想吗?”
霍城确实渴望再上战场,那个地方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是属于战场的,如同戚时靖属于溯望原,他也属于这个天地的某一处战乱之地。
霍城摇着头笑了:“我老了,打不动了,况且皇上也不允许霍家一门出两个将军。”
“可以的。”林霰对这件事很有信心,他把剑推到霍城面前,“南方需要侯爷,大历也需要侯爷,与其名不正言不顺的回去,将来皇上怪罪,不如借此机会拿回属于侯爷的一切。”
霍城斜起眼睛:“这也是你盘算好的?霍家在南方势力庞大,你利用南方战事助我回朝,单凭一把剑就想收买我做你的马前卒?”
“侯爷,皇上重文轻武多年,将长陵朝堂弄成如今这副局面。如今南方内乱不止,宸王谋反未平,北方回讫滋扰,朝中无人可用是事实。”
林霰声调平缓,意外的没让霍城听出半点算计,而是满满的诚意。
他说的不错,长陵朝堂没有可用之人,武将这些年被打压的太厉害了,南林军被分裂成西南和南方两军,将军手中没有半点实权,即便别人打到脸上只要皇帝不发话他们就不能动,太憋屈了。
南方需要一个中心人物凝结军力,这个人不仅要有威信,还要能服众,他非霍城莫属,只有他能集结所有南方力量,并将他们发挥到极致。
“侯爷,打扰您清净生活实属不愿,但不是我需要你回来,是大历的子民需要你回来。”林霰句句真心,“松声就要回溯望原了,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他去南边,南方需要有人坐镇,我希望您能答应。”
霍城张了张口,对着林霰的脸,却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林霰乘胜追击:“现在朝中晏清王主持大局,只要侯爷点头,明日西南军和南方军的虎符便交到侯爷手中。”
霍城沉默半晌,后来摆了摆手:“罢了,南方是我协管,我去也是应当。”
林霰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感谢的话还未出口,忽然整个人身体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霍城眼疾手快捞住他,一把骨头在手才惊觉这孩子瘦的骇人。
“老吴!”霍城喊道,“找大夫!”
林霰歪倒在霍城胸口,心神一松便说起胡话来:“霍伯伯……”
霍城低头看他,心说这小子胆子真大,他还没同意林霰进门呢!
林霰半睁着眼,眼底尽是好颜色与好光景,他又靠耍赖从霍城这里要得了好处。
“过年了……”林霰嗫喏着说,“今年还有……压岁钱吗?”
霍城心口一热,林霰脑袋靠着的地方藏着两个红色荷包,里头是他准备好,要给霍松声和……林霰的压岁钱。
霍城认命的将人背起来,往霍松声住的院子走。
吴伯急急忙忙跑来,“哎哟”一声,说:“林先生怎么又晕了。”
霍城询问起来:“他老晕么?”
“可不是,头一次跟小侯爷回家,晕了好几天才醒。”
“身子骨太差。”霍城埋怨道,随后又放缓了语气,“大夫叫了吗?把霍松声房间里的地龙生起来,再弄点清淡的吃的。”
吴伯赶紧去准备了,没走两步又被叫住。
霍城想起点什么,突然问:“我记得你老家是西南府的,当初地库那面铜镜是他们托你送来的。”
“是啊,那镜子是感谢侯爷当年平定西南之乱特意找人打造的,侯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铸镜的人已经过世了,他还有没有后人或是徒弟?”
吴伯说:“有啊,那家祖传的手艺就是这个,要一直传承下去的。”
霍城点点头:“你回头给我个地址和姓名。”
吴伯“哦”一声:“侯爷要这个做什么?”
霍城没说太多,担心吴伯嘴不严实跟霍松声瞎叨叨:“让你写就写,少问。”
正想着,长廊那头匆匆走来一人。
霍城心想,说曹操曹操到。
霍松声几乎是跑过来的,他浑身凉气,看了眼霍城背上的林霰,差点魂都吓没了:“爹!他怎么了?你又欺负他了?!”
“我欺负你个头!”霍城气不打一处来,养的什么儿子,有了媳妇忘了爹,他爹还在出苦力呢!
霍城把林霰放下,推给霍松声:“给给给给你,别烦老子吃饭。”
霍松声压根不听他说什么,抱着人就走,叫住吴伯,把刚才霍城交待他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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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如山体滑坡,侯爷:“累了。”
第一百零六章
林霰是被放鞭炮的声音吵醒的,他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刚睁眼,旁边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很吵是不是?”
林霰又合上眼,歪过头,像是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霍松声摊开手掌,让林霰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林霰舒了一口气:“担心死我了。”
霍松声调个方向对着林霰,手捧着他的脸,指腹在他面颊上刮了刮:“你还担心?你知不知道我回来,看见你这一身吓得命快没了。我才走多久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到底谁担心?嗯?”
林霰覆上霍松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霍松声说他:“别哄我,我不吃你这套了。”
“那你吃哪套?”林霰哄道,“你告诉我,我试试。”
“我……”霍松声一时语塞,心说林霰就是老天派来专跟他作对的,打肯定是不能打,说又不舍得说,他就只有吃瘪的份。
林霰见他说不出来,勾勾唇角:“那就别生气了,过年呢。”
还知道是过年,这闹得,差点年都过不去了。
霍松声没好气的将林霰拉起来,拿衣服给他穿。
林霰心安理得的当甩手掌柜,扣子都不自己系,乖乖坐在那儿让霍松声帮忙。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林霰说。
霍松声低着头扣扣子,抬眼瞅瞅他:“说好了要一起过年么。”
重逢以来的第一个新年,霍松声始终记得不能缺席,非常重视。
“赵珩去吴东了?”
霍松声说:“嗯,他一路往东,是吴东的方向。”
吴东是赵珩母妃的家乡,那儿驻扎着大历另一支精锐军队,吴东军。
曾经的开朝四将,除了漠北的戚时靖、南林的霍城、南方军公孙武,还有一位是吴东老王爷,也就是赵珩的外公赵祁鄯。
赵祁鄯是赵渊的皇叔,手中一支吴东军骁勇善战,前朝各家封地王内乱夺权,谁都想得到吴东军的支持,最后赵祁鄯选择了赵渊。他膝下就赵珩母妃一个女儿,赵渊当时为了拉拢赵祁鄯,也算是给他吃定心丸,还没登基便将其女接入王府做了侧妃。可惜这位郡主红颜薄命,生赵珩时难产,孩子一出生便断了气。
赵祁鄯当时兵力正强,骤然痛失爱女差点要跟赵渊拼命,赵渊生怕他造反,又是赐封又是行赏,并准许赵祁鄯留有虎符,给他最大限度的军权,这才将人稳住。
这一稳就稳到了现在,即便后来赵渊将军权收归皇室,也只是限制了吴东军继续扩招,并没有限制赵祁鄯调动兵马的权力。
所以赵珩会去吴东是意料之中,他既然已与皇室撕破脸皮,那就不会再掩藏自己对皇权的野心。他要争夺王位,就必须有兵马在手,而吴东恰恰能给他提供这样的支持。
“晏清王已派兵前往吴东追击,希望西南军可以在赵珩到达吴东前拿下他。”
霍松声将林霰领口最高的一枚纽扣扣好,理了理他泛着褶皱的衣领:“可是不管赵珩能不能活着到吴东,吴东王都一定会反。”
这一点确实,赵祁鄯极疼爱这个外孙,当年女儿死了他就差点跟赵渊闹翻,如今赵珩跟赵渊决裂,不论赵珩能不能到吴东,只要消息传到赵祁鄯耳朵里,他都不可能坐以待毙。
“不过我们这个皇帝疑心病这么重,又把军权摁在手里不放,怎么能容许赵祁鄯随意调兵的。除非他属意的皇储就是赵珩,否则若将来给别人做皇帝,赵珩一样会反,赵祁鄯也一样会帮他。”
林霰把腿搭在霍松声腿上,垂眼看他帮自己穿袜子,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想过这些问题。”
霍松声动作一顿:“那他真打算传位给赵珩?”
林霰弯下腰,伸手将袜子拽上来,白色布料包裹着脚踝,勾勒出一道直直的线条。
霍松声摸了摸他的脚:“我给你找双厚袜子。”
林霰坐在床边等他,接着上面说:“赵祁鄯之于吴东,犹如霍伯伯之于南林。吴东有七个州,与南林不同的是,吴东七州势力相当,每家都想做这个领头羊。赵祁鄯今年八十三岁了,他活着大家你好我好,一切听他号令,可他若死了,吴东七州不日便会分崩离析。其他人跟皇室有没有利益纠葛,也没必要为了赵珩得罪皇帝,到那时,吴东便不足为惧。与其说皇帝一直在放任吴东,不如说,他一直在等赵祁鄯老死。而一旦吴东七州发生内乱,朝廷下手收回军权,那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
霍松声恍然大悟:“难怪老皇帝怎么都不肯立太子,除了想自己专权,也有很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