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说:“所以他要离开长陵,远离这个孩子的亲生父母。还对孩子严加看管,杜绝孩子和亲生父母见面的可能。但他不为受辱的女儿伸冤,不是怕得罪高官,更不是害怕女儿被认出,而是不希望女儿受到二次伤害。”

林霰徐徐叹了一口气。

听见霍松声掷地有声下了结论:“燕康是李暮锦的亲生父亲,也是那个欺辱她的暴徒。”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燕康在第二天没有将李暮锦交给踏春楼,而是冒着风险放她离开。为什么李暮锦几次找上门来,他都选择避而不见。

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恶心荒谬的了,燕康作为踏春楼的“猎手”,猎艳无数,诱拐欺辱过多少无辜的人,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下手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将李暮锦视为“猎物”,视作交易的物品,明码标价,挂在踏春楼售卖。他将女性的身体踩在脚下,将他人的自尊与人格视作无物,以此种方式寻欢作乐、肆意敛财,迷失在□□与金钱的陷阱中,自认为万无一失。

不成想,报应不爽。

燕康无论以哪种姿态认出了李暮锦,从他后面的行为来看,燕康内心必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会发疯,会恼怒、会痛恨,会认为自己遭了报应。

“后来我调查过,李暮锦是燕康最后一个猎物。”林霰说道,“自那以后,他不再触及踏春楼的一切交易,想必夜不能寐,悔不当初。”

霍松声冷笑一声:“后悔有个屁用,被他祸害的那些姑娘,有多少不堪屈辱选择自尽,又有多少能夜夜安枕?燕康和搞出踏春楼的那些人,都该被千刀万剐。”

“嗯。”林霰应道,“他们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所以你确实早知道燕康和李暮锦的关系,但是一直没告诉她,是么?”

林霰甩开宽大的袖子,缓缓站了起来:“一个父亲想要保护女儿的心很珍贵,我不愿毁掉它。”

或许李同光最初用不让李暮锦与外界接触的方式,来杜绝她和燕康相认的可能,这种做法有些偏激,但燕康二十年前抛妻弃子,连女儿还活着都不知道,早就丧失了成为李暮锦父亲的权利。这二十年来,李同光对李暮锦的爱护是真,珍视是真。对于李暮锦来说,李同光才是她朝夕相伴,共同生活多年的父亲,若是被她知晓真相,只怕不死也会疯。

霍松声仰起头,视线里是林霰瘦削的下颌线:“你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

林霰背负双手,说道:“早有耳闻樊知府刚正不阿,若知晓此事,势必调查到底。”

霍松声也站了起来:“我说林霰,你到底在长陵安插了多少眼线,是不是朝中每位官员你都了如指掌?”

“也不尽然。”林霰锋利的颌骨在面对霍松声时似乎会平一些,“比如霍将军,我知之甚少。”

霍松声狐疑地看着他。

“实话。”林霰说道,“好比方才将军提起故人,我却不知晓这世间能让将军惦记的人是谁。”

绕来绕去竟又将话头绕了回去。

霍松声不愿多说,弯腰将碗捡起,寡情道:“与你无关。”

霍松声提步迈入厨房,接了水将碗洗了。

林霰背对着他,抬起头,喉结突起的非常明显。

“将军征战沙场,想必早已看淡生死。”林霰轻声说道,“既然已是离去的人,将军又何必常常挂念。”

霍松声湿着手,井里打的水冷的像冰,他手指通红,用力捏着碗沿。

“林霰,我说了与你无关,你别找我不痛快。”

林霰顿了一顿,似乎又有点想笑,嘴角牵扯起来时想起不久前霍松声那句沙哑的告诫,硬生生将嘴角抹平了。

“将军,其实我也有一位故人。”

林霰摊开手掌,缓缓递到夜幕之中。

他看着天,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如果有星月,此刻他便能接一捧月光。

可惜了,林霰缩起指尖。

“比将军幸运,我那位故人还在。”林霰说道,“我没想过再见他,可若是碰上了,我又想亲眼看一看他过得好不好。”

霍松声把洗干净的碗放在架子上沥水,抽出布巾擦手,耐着性子问:“那你碰上过吗?”

林霰眼底的雾色涌动一下:“碰上了。”

“他过得好吗?”

“他长大了,脾气也不如从前好。”林霰将手放下,右手手腕不受控制地跳痛起来,“所以我觉得,这些年……他或许并没有过得很好。”

第二十二章

霍松声并没有在阁王寺过夜,他晚上过去就是找林霰说李同光的事情的,既然事情已经说完,自然没必要多留。

至于晚上问林霰的那些,诸如林霰的计划此类,其实霍松声并没有全信。

他知道林霰肯定有自己的势力,这些人不止在长陵,极有可能遍布整个大历。

樊熹确实为人正直,可若是将宝全压在他一人身上,很不符合林霰的性格。毕竟樊熹得罪了皇上,被遣到遂州,周围也没有可用之人,从他这里切入,想要扳倒杜隐丞和他身后的大公主不太容易。

林霰找到樊熹更像是借他安抚李暮锦,霍松声觉得林霰一定还有后手,只是不愿意告诉他。

霍松声回到侯府,他家门口盯梢的细作已经全部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家仆。

进入正厅,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候在那里。来人见到霍松声,急忙出门相迎,佩刀在腰间晃了两下,被主人用力按住。

“将军!”殷涧雷行了个极其恭敬的军礼,其样貌精悍,体格健壮,一副铁骨铮铮的硬汉模样,却在抬眼时红了一圈眼睛。

霍松声步履不停,搭着殷涧雷的手臂免了他的礼,当肩一搂,用力拍在他后背上:“雷子,我爹娘都还好吗?”

殷涧雷是侯府旧部,其父曾是南林侯霍城的副将。殷涧雷自幼在军营长大,早年西南战事未平之时,他常随父亲上阵杀敌,立下不少军功。后来战事平定,南林侯解甲返乡之前,将手中兵权尽数交归皇室,唯独留下了殷氏父子这一支军。

其实他们原本也该重新整编纳入新军部队的,但殷氏自弃军衔,放弃军功,誓死效忠老侯爷。从那时起,他们连府兵也不算,以家仆的身份随霍城回了南林。

直到前日,霍松声出宫后,飞书一封送抵南林,这才多久,殷涧雷便带着手下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将军放心,老侯爷和夫人一切都好。”

霍松声与父母三年没见了,上次还是他从长陵回漠北的路上,绕道去南林看望,那次也只停留两日便匆匆离去。

听殷涧雷这样说,霍松声便放了心。自古忠孝难两全,他选择留在漠北,守护溯望原,无可避免要舍弃对父母的孝义。霍松声时常困顿于此,深感愧疚。

霍松声捏着殷涧雷的肩膀,安心地笑了笑:“有你和奉叔在我爹身边,真的让我放心不少。”

殷涧雷说:“将军在前保家卫国,我们能做的就是侍奉好侯爷,为将军分忧。前日收到将军来信,侯爷命我速速赶赴长陵,知道将军身边无人。”

南林侯府这些年来之所以逐渐从皇室淡出,正是因为低调。手中不留兵马,家中没有府兵,如此种种皆是在告诉皇帝,南林侯无意于军权,不参与党争。

正因如此,皇上才放心让霍松声去漠北,准许他重新征兵。

霍松声秘密返回长陵自然不会带太多人手,春信被他使唤来去,家中没有一兵一卒,连门口一波又一波的耳目都无法清理,行动多有掣肘,有殷涧雷在便好了许多。

“雷子,你赶路辛苦,先去休息吧,明日我有事交待。”

第二天一早,霍松声刚见完殷涧雷,便收到了皇帝口谕,请他三日后前往司南鉴观星祈福。

霍松声接了令,抬头看一看天,乌云散去,微弱的光芒透过稀薄的云层落了下来。

司南鉴主有观天象之职,河长明能预测将来几日是晴是雨不足为奇,奇的是那些流传到漠北的命理之说。

霍松声觉得观星那日定有事要发生。

他接完令便收拾一下去了公主府,赵韵书带着时韫已经起来了,师傅正在教时韫上早课。

霍松声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小声和赵韵书嘀咕:“看时韫念书挺有几分大哥当年的样子,日后肯定有出息。”

赵韵书不求时韫有什么大出息,健康平安就好。

“等时韫长大了,若他想做将军,就去做,若想入朝便去考功名,若是想做个普通人,我只求他有居所,能吃饱饭,身边有人陪。”

只是时韫作为逆臣与大公主的独子,此生注定不会平凡。皇上之所以要将他们送去回讫,除了赵安邈的驱策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时韫身上的光芒太过亮眼,来日是狼是虎还未可知,皇上不会允许皇城中留有这么一个隐患。

皇室之中的利害关系太过复杂,霍松声长叹一口气:“做普通人也好,平平安安过一生,剩下的就由我们来背负吧。”

霍松声陪赵韵书和时韫用过午饭才走,临走前,他要走了赵韵书之前收到的字条。

纸条上的字体工整秀气,霍松声揣着那纸上了阁王寺。

彼时林霰正随寺中师傅一起诵经,这是阁王寺的僧人每日饭后要做的功课,长明灯微火在前,僧人们要念经祝祷,请亡魂安息。

霍松声入寺时他们还没结束,长明殿正对着佛门,霍松声远远便能看见林霰一袭白衣跪坐佛前。

他放轻脚步走近,敲经声不止,念诵声不绝。

林霰身姿端正,衣衫遮掩不住他瘦削的骨肉,肩背一块刀刻般平直。

许久过后,声音渐渐止息。

林霰缓缓睁开双眼,面上的虔诚尚未淡去,反倒多出几分解脱之色。

师傅合十双手,说道:“先生忧思过重,长此以往,于寿元有损。”

林霰在湿冷的佛堂跪得久了,身体麻木僵硬,嗓音也哑了起来:“多谢师傅提点,今日随师傅念经,我心绪亦平和许多。”

师傅持一把香于案上点燃,青烟缥缈,模糊了大佛的面容:“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望先生万事看开,莫要强求。”

林霰颔首未言,掀开长衫下摆,慢慢站了起来。

霍松声走过去,提着胳膊拉了林霰一把。

林霰愕然地看向他,霍松声将人扶稳后便放开手,望着眼前肃正的佛像:“先生是做了多少亏心事,佛祖都看不下去。”

林霰眸色一暗,余光里是那几盏无名的灯火。

霍松声将目光转到林霰脸上来,清清淡淡的一张脸,却无端令他感到烦躁。

林霰不想在佛门与霍松声发生争执,先走出门。

等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才放慢速度:“将军用过午饭了吗?”

霍松声“嗯”了声,四下环顾一圈:“春信和符尘呢?”

“符尘说想和春信切磋,二人往后山去了。”

“真能折腾。”霍松声推开林霰的房门,柜子里取出纸笔,“啪”地丢在桌上。

林霰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堆东西。

霍松声土匪霸王似的往椅子上一坐,说:“早上去了趟公主府,时韫那小子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闹着要见你。你不是探花郎么,写副字给我,我带去给时韫望梅止渴。”

林霰神情一松,原本看着怪冷淡的人,转瞬便柔和起来:“要写什么?诗词还是文著?”

霍松声三根手指支着脑袋:“随你的便。”

林霰一点点将纸展开镇好,停在桌前想了片刻,要落笔时发现砚台里的墨是干的。他转向霍松声:“将军,有劳。”

霍松声眉头一扬:“你敢使唤我?”

话虽这么说,人却从椅子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