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着气,伸手要来拉霍松声。

霍松声眉头一皱,甩开手。

“将军伤势严重,随我去药炉。”

说着又要来拉霍松声。

霍松声侧过身体躲着人:“管好你自己。”

林霰一口气衔接不上,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呛咳。

他的声音招来找出来的谢逸与符尘,霍松声已经看见他们的身影。

霍松声见人来了,不再同林霰纠缠:“楼主与我不是同路之人,就此别过吧。”

林霰抬了下手,一团团令人发麻的乱绪堵在心头。

他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抓住霍松声折身时飘起的一块衣角。

“松声……”

霍松声被那点轻微的力道牵扯住,再要往前走便迈不开腿了。

林霰倒在他身上,咳出一口淋漓的血。

第四十二章

霍松声终究还是没有下山。

他跟着谢逸一起来到药炉,门一关,他被挡在外面。

药炉附近药味浓厚,与林霰身上惯有的味道很相近。

霍松声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林霰咳出的那口血,零星有几滴溅在了他手背上,奇怪的是,那人身上的温度那样冷,可是血却那么烫。

霍松声指尖微颤,竟觉得那猩红的颜色十分刺目。

谢逸并未留在药炉,将人送进去后便出来了。他一改散漫神情,眉眼间染上凝重色彩,对霍松声说:“将军再乱跑,我家楼主怕是活不过今夜了。”

霍松声很想问一句,他走不走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林霰不是一直希望他离开长陵,返回漠北,为何现在又要将他留下。

“他怎么样?”

谢逸说:“符尧在里头,放心吧。”

霍松声疑惑道:“符尧?”

谢逸顿了顿,说道:“符山后人,符尘也是。”

霍松声点点头。

谢逸指了下药炉隔壁那间屋子:“将军去换个药吧,省的楼主醒了还得操心。”

“他操心我做什么。”霍松声嘴上这么说,人已经朝那边走了。

聆语楼药炉很大,堪比长陵城中最大的医馆,里面无论是医者还是药童都着一身青衣。霍松声走进去,随便找张椅子坐下,很快便有医者端着瓶瓶罐罐来到他身边。

这里的人不认识霍松声,看向谢逸:“这位是?”

谢逸寥寥几字介绍:“靖北军主帅,霍松声霍将军。”

“原来是霍将军。”医者年岁不大,听到“靖北军”时似乎很是激动,“将军受了什么伤?伤在何处?”

霍松声解开衣服,将上身亮出来。

“你认得我吗?”

若是老一辈人听到靖北军的名号,心潮澎湃还可以理解,毕竟老王爷对大历影响颇深。可年轻人再这个反应就很奇怪了,霍松声自问还没有厉害到靖北王那个程度,这些年不仅仗打的憋屈,还遭受朝廷打压,明明累累战功,却一句都不能提起。

谢逸也是奇怪,可能是跟他那病秧子主子学的,不爱叫他小侯爷,将军倒喊得勤快。

“听过将军事迹。”那名医者说。

霍松声抬起眼:“你们成日待在深山里,还能听到漠北的消息?”

医者似乎觉得说错了话,手上动作一顿,求救般看向谢逸。

谢逸并没有遮掩:“聆语楼有专门负责收集大历情报的信阁,我们的人遍布朝野。”

霍松声“哦”了声:“见识到了。”

这话听着阴阳怪气,不过事实如此,霍松声被林霰欺瞒的太惨,再不让他嘴几句,恐怕挡不住这位爷的火。

这时候,隔壁药炉突然传来声响,听起来像是许多药瓶被人扫落在地。

霍松声动了一下。

医者按住他的肩膀:“将军,不能动。”

谢逸对此情景约莫已经习惯,将房门关上,隔绝外界声音。

“林霰他……”

谢逸说道:“驱寒过程痛苦难忍,将军不会想知道。”

霍松声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他想,既然聆语楼的人遍布整个大历,手中情报又多,想必能人异士也数不胜数,于是便问道:“他的病,无人可治么。”

“有。”谢逸答得很快,可下一句他又说,“但无药可治。”

“什么意思?”

“将军可知南疆虫谷?”

南疆虫谷乃药人谷,那里遍地生满奇珍异草,是世间奇药与奇毒的发源地。中原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医者登门拜师,可虫谷收徒甚少,自虫谷中学成而归的名医,还在世的恐怕仅有两三人。

谢逸说:“符尧师从南疆虫谷,若非有他,楼主活不到今天。”

连虫谷神医都收归麾下,林霰果然厉害。

霍松声说:“符尧治不好他么?”

谢逸摇了摇头:“少一味药,聆语楼遍寻大历也无法找到,没有这味药,就是符尧也没有办法,否则楼主的身体不会拖到今天。”

聆语楼神通广大,眼线遍布大历,若是连他们也无法找到,说明是真的找不到了。

霍松声还是问了一句:“是什么药?”

“火蛇草。”谢逸答道。

霍松声猝然怔住:“……火蛇草?”

他那反应不止像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谢逸神色迫切:“将军知道?”

霍松声很明显哑了一下,眼底忽然染上了十年前长陵城外稀薄的斜阳。

那天长风万里,少年将军负剑出征。

“等我回来再比一场马么?”

霍松声撇着嘴,不太乐意地说:“溯望原的草场可不是长陵能比的,等你回来,谁还赢得过你?”

一只温热的手揪住了霍松声微微鼓起的脸颊,大约是觉得这样的霍松声很可爱,对方捏了捏他脸上的肉,笑着问:“生气了?”

霍松声嘀咕一句:“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比不过也没关系。”那人逗小猫似的弹了下霍松声的脑门儿,“到时候你来漠北找我,我把溯望原最烈的马送给你。”

“谁稀罕啊!”霍松声推了那人一把,揉着脑门,说着不耐烦的话,脸上却带着笑,“赶紧走吧,再磨蹭天黑前到不了驿站了。”

“好。”

少年翻身上马,银灰色的轻甲勾勒出少年初成的轮廓。

“那我走了?”

天空高远,少年的身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霍松声仰脸看着,明明他是催人的那个,现在又迟迟不肯回答。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问了句:“给你的东西,带好了么?”

少年摸着胸口拍了拍:“在这儿呢。”

“哦。”霍松声戳了下马屁股,旋即往城内的方向跑了几步,“你走吧。”

少年握着缰绳没动,坐在马背上看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跑远的人忽然停下来,调转方向又跑回来。

霍松声站在马下,抬手一勾将马背上的少年扯弯了腰。

“戚桐语。”霍松声朝那耳边说,“最迟明年冬天,等着我去找你。”

那是十年前的春天,可视线再一转,橘色斜阳变化成一望无际的雪原。

雪色斑驳,渲染上连片的红。

霍松声一脚踩在雪里,腥臭的血混着雪漫过他的脚踝。

身边都是已经冻僵的尸体,早已分不清敌我,一具具僵直的挺立着,有的胸前插着兵器,有的半边身体没了踪影。

霍松声一次又一次翻开尸体,认人的过程令他十分痛苦。

霍城与戚时靖是结拜兄弟,南林军与靖北军被称作大历的脊梁,他们互为后背,彼此交心,霍松声认识很多很多靖北军的将士。

那天,霍松声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撕碎,被鲜血模糊了双眼。

这是霍松声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死亡,第一次就如此惨烈。

最后的最后,他在一堆断臂残肢中找到几块破碎的铜镜碎片。

铜镜已经碎裂,霍松声找了很久也没有找齐所有的碎片。

那些碎片被血覆盖,冰冷的、粘腻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入雪地里。

可是举目四望,没有一具可以称得上完整的尸体,人体碎片与肉沫和雪掺在一起,霍松声从茫然到痛不欲生只用了眨眼的时间。

铜镜锋利的尖口刺破手掌,霍松声不可置信的在雪地里翻找。

那天冷入肺腑,霍松声的眼泪掉下来便凝固在面颊上。

手插进雪里,捞出一捧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他颤抖的,悲痛的喊一个人的名字。

从前他喊“戚桐语”总是带了几分玩笑与调侃的意味,南林小侯爷从小没个正形,自打听说这名字的由来便不肯改口,总是“戚桐语”“戚桐语”的叫,笑话他起个姑娘名,笑话他同自己的娃娃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