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交手,对方刻意隐藏身手,但想要找到蛛丝马迹对霍松声来说并不困难。

“像是出自锦衣卫。”霍松声沉吟道。

锦衣卫是一等大内侍卫叶如刀亲手带出来的兵,当年叶如刀在东洋习武道,待了足足十年,回来后自然将东洋人的武术路子交给了锦衣卫。东洋与中原武学大相径庭,最明显的就是横刀,中原武学讲究砍、劈、刺,若是正统流派出来的,断不会在上来就用横刀。

交手时霍松声便知对方十之八九是东厂锦衣卫,而秦芳若是现任东厂提督,锦衣卫虽说听赵渊直接调派,可谁都知道,真正掌握东厂大权的人是秦芳若。

林霰揉了揉胀痛的额角,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满江上那几名动手的船员?”

霍松声犹如醍醐灌顶,当时那些船员身手不凡,像是皇室暗卫,而暗卫尽归东厂,实则出自锦衣卫。只是后来这些被大公主和杜隐丞的交易掩盖,霍松声理所当然的认为是赵安邈刻意找人伪装成暗卫,皇室子弟一向与东厂针锋相对,赵安邈会有此举并不稀奇,如若事迹败露,她便可陷害秦芳若。

“他们是秦芳若的人?”

林霰应了一声:“十有八九。”

霍松声忽然感到一阵恶寒,满江上的那些船员是东厂暗卫所扮,听的是杜隐丞的令,杜隐丞又和赵安邈相互勾结,如此一来,掺和在这件事里的不止他们俩方,还有东厂?

当朝宦官当道,朝中风气颓靡,赵渊喜欢用宦官,不代表他下面那些有意争夺王位的皇子公主也喜欢。

赵渊为了扼制地方军权,将许多决断大权交给东厂,认准了这帮宦官断子绝孙掀不出什么风浪,可宦官当政,弄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他们手中的权力越大,分到皇子公主手中的就越少,这才造成朝中宸王、大公主以及东厂,三足鼎立的局面。

赵安邈不可能和东厂合作,可若是他们没有关系,秦芳若暗中将锦衣卫安插在大公主这条线上,并且神不知鬼不觉,绝不止是知道大公主干的那些勾当那么简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怕秦芳若这步棋已经埋下多年了。

“看来西海之祸并不仅仅是安邈一人之力那么简单。”

“历朝历代皆有贪腐之人,大历走到今天,确实不是一人之功。”

霍松声说:“所以你在满江时就知晓船上有东厂暗卫?”

林霰微微一顿:“是。”

霍松声被林霰骗过许多回,每回发现真相都要同他发通脾气,林霰以为这次承认也会得到一番冷嘲热讽。可霍松声却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林霰瞥见霍松声额角上的伤口,白天马车倾倒时,霍松声为了保护他,所以被飞来的瓷片划伤了。

那瓷片若是再往下一点,可能就要伤到霍松声的眼睛,再往下,破相也说不定。

林霰指尖一动,轻轻点在霍松声的伤处。

林霰喝药喝的体热,或许是原本就在低烧,总之他的手不算凉。

霍松声被摸的刺痛,嘴角抽搐一下。

林霰问道:“疼吗?”

霍松声说:“有点。”

林霰眼神晦暗不明:“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疤。”

霍松声满不在乎:“留就留吧,又不差这个。”

霍松声身上许多伤疤,是多年浴血奋战的勋章,那日林霰帮他洗澡便看见了,最深一处在侧腰,那处肌肉紧实,斜斜一道亘在那里,一直隐没至看不见的地方。

林霰收回手:“符尧有许多灵丹妙药,待回长陵,我同他问问。”

霍松声轻笑一声:“那么怕我留疤?怕什么,不行借点冰肌鞘给我抹抹呗。”

他似是无意提起,林霰却瞬间败了脸色:“那个不行。”

霍松声起兴一般:“怎么不行?”

林霰说:“冰肌鞘性寒有毒,用来并不好受,将军只是小伤,没必要受这份罪。”

屋内烛火颤动,窗上投映出霍松声的影子。

他追问道:“有多不好受,你为什么要用?”

林霰不肯多言,只道:“我有我的理由。”

“谁做事还没个理由?既然用起来痛苦,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霍松声扯动嘴角,他背着光,阴影投过来的时候遮盖了面容,让林霰看不出他的表情。

霍松声倾身过来,手掌贴住林霰的脸,如他所言,林霰的脸很小,他一只手便能挡住大半。

略微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林霰脸上的皮肤,他手上的戒指太冰了,冰的林霰打了个冷战。

林霰在潇潇寒意中往后躲了一下,又被霍松声按着脖子押回来。

“霍松声。”林霰警告道,“你离我太近了。”

“是吗?”霍松声抬一点眼,一半的光火燎起来,让林霰看清他眼中的侵略,“你怕我?”

林霰左手抵住霍松声的胸膛,阻止他继续靠近:“我只是提醒将军,离危险太近,当心引火烧身。”

“怎么烧,烧哪里?”霍松声钳住林霰的手腕,将它背在身后,“会将我烧得面目全非吗?”

林霰不太舒服地提了一口气。

霍松声松了点力,却没放手,而是轻轻朝林霰面上吹了一下。

林霰脸上有几缕碎发,被霍松声吹起,又落下,弄得他有点痒。

霍松声端详他的神情:“先生,除了手,你还在别的地方用过冰肌鞘吗?”

林霰否认道:“没有。”

“当真?”

林霰说:“将军究竟想问什么?”

“也没有,就是想知道,那药用来什么滋味。”霍松声退开一点,“你紧张什么?”

林霰继续否认:“我没有。”

霍松声的手往下一滑,扣住他的掌心,忽然偏头凑近林霰的耳朵。

“先生,”霍松声带了一股潮湿的热气侵入林霰的鼓膜,低哑着嗓音说,“出汗了。”

说完,霍松声松开林霰:“我饿了,去找点吃的。”

门开了又关,卷进一股凉风。

林霰在冷热交替中咳嗽起来,他摸到自己的耳朵,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滚烫温度,继而发觉自己捂了满掌的湿汗。

门外,霍松声完全没有刚才的游刃有余,他捻动指尖,眼前掠过的是林霰耳后那一片异常白净的皮肤。

第六十五章

霍松声在厨房待了许久,弄了一碗杏仁酪出来。

他回到房间,见林霰没有休息,而是靠坐床头,翻阅他留在那里的文书。

霍松声说:“吃点东西,我没放太多糖。”

林霰目光没有从文书上移开,应了声:“先放着,我一会吃。”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不明,霍松声将林霰手中的文书抽走:“有什么明天再看,伤眼睛。”

林霰这才注意到霍松声手里是杏仁酪,他顿了顿,愣神的功夫,霍松声又故技重施,喂了一勺到他嘴边。

他张开嘴,杏仁酪浓郁却不甜,淡淡的香气,很合他的口味。

霍松声说:“幼时每年生辰,我娘都要给我们做杏仁酪。”

林霰慢慢吞咽,品着味道,似乎在对比霍松声的手艺。

他对霍松声的用词没有特别反应,后来是霍松声主动提起:“我同你说过的,我和庭霜的生辰只差了一天。”

林霰恍神接话:“我记得。”

霍松声继续说:“庭霜因为一则卦象被困于长陵,戚伯伯无法带他回溯望原,那些年,他一直住在南林侯府。我们生辰很近,所以每年都在一起过。他与老皇帝撞了日子,需要避讳,即便是南林侯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给他过生辰,所以借着我的名义,年年都与我放在一起。”

林霰喉结一滚:“将军不恼么?”

“恼啊,小时候快恼死了。”霍松声笑了笑,“我爹与戚伯伯八拜之交,戚伯伯放心将小儿子交给他,他便处处偏向庭霜,小时候我总是怀疑戚庭霜是我爹在外面的私生子,否则怎么让他处处压我一头。”

林霰神色柔和:“许是老侯爷体恤二公子远别父母,才多加照拂吧。”

“小孩子哪懂那些,反正那会儿不管是谁的错,最后都成了我的错。”霍松声说,“我们小时候通吃一碗羹,长大了同穿一条裤子,一起念书、一起射箭、一起骑马,过生辰了,生辰礼也是一样,一碗杏仁酪还要同享。不懂事时,我时常生气,见到他便觉得厌烦,于是总爱挑衅他,惹怒他。”

“那他呢,什么反应。”

“他被我气的七窍生烟,瞪着眼睛吼我,撸起袖子和我打架。我们总是互不相让,双方都挂了彩,一转头,又可以龇牙咧嘴的帮对方上药。”霍松声细细回忆着,“小孩子打闹不知分寸,家里大人喜欢看热闹,也不拦着。后来有一次,他不甚将我小指折断,那时我还是个好哭鬼,呜呜喳喳在他耳边嚎了三个通宵,从那以后他便不同我打架了,再生气都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会吼我的名字。”

霍松声从小调皮,爱逗趣儿,经常招惹戚庭霜。

戚庭霜多半不理他,但架不住这人讨厌,每每被弄烦了,便要夹着火气,吼他一句“霍松声”。

戚庭霜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很好听,只有这个时候尾音会有一点点上扬。

这个声音很特别,霍松声没告诉过戚庭霜,他很喜欢听戚庭霜喊自己的名字,生着气喊“霍松声”的戚庭霜和平时不太一样,上扬的尾音像带了个小钩子,所以后来霍松声每次招惹他,都是故意的,就为了听这么一声。

林霰似乎被霍松声调动起了情绪,点评道:“将军小时候很闹腾。”

“确实,我小时候刁蛮又骄纵,身边能忍受我脾气的只有庭霜了。”霍松声说,“庭霜与戚伯伯一个模子刻出的长相,越长大越扎眼,差不多到了年龄,来侯府提亲的人能一路排到南街口。”

“也不尽然吧,其中没有向将军提亲的吗?”

霍松声想了想:“有是有,但没他多,说起来他那么讨人喜欢,还是我的功劳。”

林霰看向他:“怎么说?”

霍松声说起一件旧事。

那年霍松声和戚庭霜才十七岁,正是少年最光彩的年纪。

一日霍松声在家闲的难受,生拉硬拽拖着戚庭霜出去溜街。

俩个都是长陵城中贵重的少爷,几乎没人不认得他们。

霍松声走一路买了一路零嘴儿,每样只咬一口就丢给戚庭霜。戚庭霜空着手出来的,没走多久俩手便占满了。

霍松声管吃不管付钱,那天街上人多,戚庭霜付个钱的功夫,霍松声便跑不见了。

他抱着吃的张望一圈,发现那吵人精正舔着糖葫芦看人家胸口碎大石。

戚庭霜过去捉人,一膝盖顶在霍松声屁股上,喊道:“祖宗,别看了。”

霍松声看的起劲儿,被戚庭霜顶地往前扑了一步,难得没同他计较,而是拍拍戚庭霜的胳膊:“戚桐语,你说那石头真的假的?”

戚庭霜说:“真的吧,大庭广众谁敢骗人啊。”

“那肯定是练过气功。”霍松声分析道,“否则一锤子下去不得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