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七场风
赵珩和秦芳若不过是赵渊的挡箭牌与马前卒,他有意让赵冉独大,引赵珩忌惮,故意将兵部交给他们二人,是给赵珩做手脚的机会。东厂调粮必经圣上允许,这么多年未曾泄露一字是赵渊下了见血封喉的“封口令”。
这场由宸王与东厂主导,皇帝坐镇的阴谋断送了戚家,也断送了整个漠北。
老皇帝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也不在乎被外族吞噬多少土地,他要戚时靖死,戚时靖就活不到第二年开春。
林霰打了个寒颤,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微微弯下腰,俯身抱住了他。
林霰全身都绷紧了,瘦到突兀的胳膊肘抵住霍松声的小腹,嘶哑道:“别靠近我。”
霍松声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林霰可以平静的和他谈事,态度算得上温和,却总在他靠近时用尖锐的刺逼走他。
“你怕自己死了,没人送赵冉回宫,所以才跳过东厂,先解决赵珩,对吗?赵珩一旦失势,老皇帝后继无人,为保赵氏大权不落于他人之手,只能传位赵冉。等到赵冉上位,整肃内廷,清理东厂势在必行,时间早晚而已。”霍松声将林霰看得明明白白,“你安排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那我呢?你想过我吗?”
霍松声手上力道逐渐收紧,林霰无法面对霍松声的质问,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急急喘了一口气。
“霍松声……”林霰快要无法呼吸,“放手。”
霍松声发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听这个人喊他的名字。
无论是开心的、生气的,还是像现在这样难过的快要死掉的。
霍松声贴住林霰冰凉的脖颈,让他鲜活的脉搏一下一下顶着他的心脏,他为这种律动感到十足的安全,却被林霰身体的温度轻易点燃恐慌。
霍松声闭了闭眼,泄愤般偏头咬在林霰脖子上。
林霰仿佛被人拿捏住命门,猛地皱紧了眉。
霍松声将他弄伤了,一圈牙印横在雪色皮肤上,也刺痛了霍松声的眼睛。
风吹来了一片浓浓的云,盖住了头顶的日光。
霍松声在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悸中张开口,用颤抖的齿列轻咬出一个字:“庭……”
“别……”林霰打断了他,他在霍松声面前不可自抑的发着抖,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乞求道,“求你……”
霍松声手背一热。
发现林霰明明这么冷,可是眼泪竟然这么烫。
第七十三章
少年时的戚庭霜意气风发,潇洒桀骜,也曾怀有满腔抱负,发誓要像父兄那样为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抛头颅,洒热血。
可是后来,他被信任的国家抛弃,他效忠的主君要治他们于死地。
戚庭霜在地狱里走过一遭,历过别人没有经过的苦,将曾经拥有的一切一一从身体中拔出,剔骨一般。
他和霍松声从小一起长大,吃一碗饭、睡一张床、拜同一个教书先生,他们一路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长大。他们熟知彼此,熟知对方所有的好与不好。
戚庭霜死在十年前,死在最好的年纪,将少年的惊艳永远留在了霍松声心里,留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个人是美好的,回忆是美好的,这份美好支撑着霍松声独自走过十年苍茫,如果戚庭霜不再出现,它还会陪伴霍松声走完未尽的一生。
林霰不想把这份美好打破,他不愿意看到霍松声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然后在日复一日的退让、谨慎、和如履薄冰中将曾经少年时赤诚的感情消磨殆尽。
所以林霰希望霍松声眼中的戚庭霜永远是个热血少年,有朝气、有色彩,而不是他,一身病骨,满腹城府,靠仇恨度日。
林霰不想伤害霍松声,一点都不想,只是无法面对他,如同他无法面对自己。而那个名字就是一个出口,能将固有的一切平静都打破。
“你……”霍松声声音很沙哑,他不得不清一清嗓子,然后继续说,“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缓缓放开了双手,将林霰转了过来。
林霰没再抗拒他,他脸上的泪被风一吹干了大半,留下一道很浅的痕迹。
霍松声轻轻摸上去,林霰闭上了眼睛,鼻翼翕动着,霍松声顺着微湿的触感一直摸到林霰的眼尾,然后他凑上去,在林霰眼角处落下风一样的吻。
这是霍松声第一次把人惹哭,从小到大他们吵过无数次,不管是谁挑的事,最后霍松声都觉得是自己受了委屈,为此流过不少眼泪。他生起气来不喜欢理人,拉着一张脸,像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在生气。
其实他忘性快,也不记仇,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戚庭霜哄他哄出了经验,小气挠挠下巴,大气挠挠下巴,再把人圈起来喂两块杏花酥,很快就能好。
霍松声是被戚庭霜气到大的,也是被他哄到大的。比起来,他没见戚庭霜哭过,也没见过他的脆弱,可真的见到了,他只想抹平林霰的伤痛,再也不要看见他的眼泪了。
回澜寺每过一个时辰便要敲一次钟,林霰被钟声敲打清醒,断然后退:“了渡要回来了。”
他的眼睛有点红,看起来却比刚才还要冰冷。
霍松声没再靠近他了,主动坐去旁边,说点别的:“你不问问我西海的事吗?”
霍松声在西海多留了几日,是为了寻找无妄海连通回讫的航道,这条线至关重要,不仅可以暗中养活回讫,还可以养活这条航线上数不清的海上岛国。以霍松声的性格,如果一无所获绝不会轻易离开,所以林霰没有急于向他确认这件事。
林霰还需要时间调整情绪,寥寥几字问道:“找到了吗?”
霍松声点头道:“航道在无妄海这段修的很隐秘,他们用很多条小航道连接了无妄海和大西海,这样不引人注目,但只要从两端向内慢慢疏浚扩张就能打通。”
“打通需要多久?”
“如果日夜赶工,一年之内即可打通。”霍松声说,“赶工的工人分散在海上各个小岛,受海上岛国庇护,我们要想抓人还需费点功夫。”
林霰听后微一沉吟,思索道:“海上岛国被海洋包围,常年资源匮乏,杜隐丞一定许诺了不少好处,他们才会为私建航道打掩护。西海不是大历一国的西海,换个角度来说,如果航道打通,海上各国互市,对大历来说,并非没有好处。”
霍松声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也有自己的顾虑:“海上互市确实对我们有益,但航道还连接着大历西南口,那一片无主荒地一旦打开,西南蛮夷便可深入中原腹地,而且那些蛮夷与回讫交情甚笃,两相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既然说西南一带是无主荒地,那便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么多年,它一直荒着,蛮夷也一直存在,将军可听闻那边闹过什么风云吗。”
大历西南部地广人稀,与蛮夷部族赤禹、幽泽接壤,那边人少是因为地形杂乱,高山多,没什么可用资源。赤禹与幽泽和此地地形类似,但盛产珍稀药材和名贵丝绸,这一片对赤禹与幽泽来说,并没有值得抢掠的资源。所以这么多年过去,西南军驻守一方,却没有历过什么大战,西南部算得上太平。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了渡走路悄无声息,不知听了多久。
林霰侧过身,看见了渡从树后走了过来:“我的意思是,不同时机做不同的事。扳倒大公主时要将西海通航的后果对皇上讲明,告诉他大历西南口一旦暴露在外,回讫极有可能与西南蛮夷联手侵略中原。可凡事有两面,对于赤禹和幽泽来说,开战不仅劳民伤财,大历这块骨头究竟啃不啃得下来还要打一个问号。他们究竟是更愿意与回讫联合,还是更愿意臣服大历,王爷,这是你需要做的事。”
了渡缓缓走到林霰面前,忖度道:“先生以为,我们应当拉拢赤禹和幽泽?”
林霰说:“钱已花了,航道也建了,与其弃之不用,不如借此打通沿线各国。大历是块不畏战的肥肉,赤禹幽泽盛产药材丝绸,恰好可以补足大历在这块的空缺,而海上诸国海鲜鱼类富足,也可满足大历口腹需要。他们给东西,我们给钱,航道建成后,来往交易,带动西南沿线经济,对我们说,百利而无一害。”
了渡了然一笑:“先生好远见。”
“这些是我为王爷准备的见面礼,也是王爷重回长陵的垫脚石。”
如果能劝服赵渊接受这条航道,长久来看,不仅于经济有利,还于政情有利,百姓最厌恶战争,更于民心有利。
了渡说道:“父皇性情多疑,我既离开长陵,贸然回去,恐怕会招致猜忌。”
“这个王爷不必担心。”林霰掩唇轻咳,“请神节在即,请王爷务必下山,我一定让王爷名正言顺的回到长陵宫。”
了渡取出长陵来的信帖,笑道:“刚巧将它带了回来,今年正是轮到我下山。”
林霰此行目的达到,不便久留,与了渡约定长陵相见。
了渡亲自送他们离开。
山门外,了断石前,了渡两手交叠微微躬身,作了一个俗礼。
这种礼节通常见于权贵与谋士之间,代表尊敬,也代表了信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缔结盟约的象征。
“先生,天寒路远,万望当心。”
林霰回他一礼:“王爷请回吧。”
了渡点了点头,拍拍旁边霍松声的肩膀:“长陵见。”
霍松声与他挥手告别。
下山路比上山要好走一些,但林霰体弱,伤病未愈,走一段便要停下休息片刻。
霍松声本意要在山上多待一天,起码要等林霰身体好转再走,但林霰去意坚决,霍松声明白,他要赶时间。
霍松声体力极好,每当林霰脚步虚浮开始打摆子时便将他拽到背上,背他走上一截儿,待他缓一口气再放下,让他自己走。
终于到了山脚,天色已经见晚,山脚下一辆马车,一匹骏马,是他俩停放在这里的。
山民见了他们,觉得稀奇,打听道:“回澜寺真放你们进去了?”
霍松声摇头道:“没有,山门前坐了大半天,快冻死了。”
“我就说嘛,你们进不去的。”山民将马牵出来,“十五再来,可以先去镇上落脚。”
霍松声扶林霰上了车,自己并没有下去。
他对符尘耳语几句,报了一个地址,符尘高高扬起眉头,正要转身漏给林霰,霍松声又趴他耳边讲了一句:“我知道火蛇草的下落,就在南林。”
符尘立刻闭了嘴,飞快驾起马。
霍松声没个防备,一下被速度带倒,撞着车门摔了进去,就摔在林霰脚边。
林霰防止他撞到头,霍松声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托了一把对方的脖子。
霍松声爬起来,坐去林霰身边,将林霰的手炉塞给他:“刚找山民买的炭火,正热呢。”
林霰腿上搭着御寒的毯子,将手炉藏进去,手隔着厚厚的布料感受热意。
他靠在窗边,眼中闪过飞驰的景象。
霍松声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不打扰林霰。他随身揣了一本解闷的小人书,正好路上看。
不知过了多久,林霰的眼睛被窗缝钻进来的细风吹得酸涩,便回头看了霍松声一眼。
那人手里还抱着书,人已经歪着睡着了。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霰将他的书抽走了,轻手轻脚打开车门,低声对符尘说:“回长陵。”
符尘还没来得及反应,林霰就已经被人勾着脖子拽回去了,霍松声关门前还说了句:“别听他的。”
林霰不仅是被霍松声勾着脖子拽回去的,拽回去之后还姿势怪异地坐在他的腿上。
林霰皱着眉:“霍松声。”
霍松声按着人不让动:“趁我睡觉搞什么小动作?”
林霰抵住霍松声的肩膀:“我没答应跟你回去。”
霍松声说:“从南林绕一下最多耽误一天,不妨碍你过请神节。”
林霰冷脸相对:“跟那个没关系。”
霍松声手就放在林霰腰上,上下刮了一刮:“那就当做陪我,我爹可能知道火蛇草的下落,不管怎样,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林霰腰上有块痒痒肉,霍松声很精准地在那里蹭。林霰躲了一下,视线直直看着霍松声。
“还是不能碰?”霍松声无辜地问。
林霰紧闭着嘴唇不说话。